當夜晚降臨的時候,這兩間小屋已經煥然一新,而且飄溢著熏衣草的芳香。這是倩如買來的外國婦女常用的香水,她把半瓶子全灑到地上,淋到傢俱上、被褥上,她幹那些她認為應當幹的事,從來不含糊,從來是大手面,彷彿腰纏萬貫。那一瓶香水兒就八塊多錢。她買了三瓶,一瓶給自己,一瓶擺在天明裡屋的「梳妝台」上,另一瓶一半賑給大地,另一半賜給自己的內衣。她全身揮發著傳送四里半的香氣,眼睛裡卻流洩著悲哀和期待。
吃完晚飯,她生著了爐火,小屋變得溫暖而舒適。她站在屋門口,環視四周,長歎一聲:「多好哇!可惜,是為別人……」她看看天明,顫抖著聲音:「你來!」
天明走到她身邊,看著她。
倩如輕聲說:「她真的要死了嗎?多可怕。原諒我說過的話,我並不想罵她。」她扭過身,走向外屋的門,又回頭指著天明,命令中帶有悲慼的味道:「你要好好兒地待她!」說罷,她一甩門,「光當」,走了。
「光光光」,一陣敲門聲把白天明驚醒。他看看表,才六點鐘,天還沒有大亮。誰呢?這麼早來?
他披上衣服,起來去開門。
葉倩如夾著一股冷風衝進院裡。
「你還在睡呀?不打算去飛機場接你那女神啦?」她大聲問。
「還早呢。」
葉倩如不理他,自己走進屋子。看見白天明果然按照她的指示,睡在外間屋自己的舊床上,笑一笑說,「你倒是真老實。快洗臉,刷牙,我給你帶來一套衣裳。」
「什麼衣裳?」白天明一邊洗臉,一邊問她。
「你甭管,反正不是裝裹衣裳。呸!」她朝旁邊吐吐唾沫,自己又笑了。
天明洗漱完畢,倩如就從背包裡取出一套深藍色的毛料西裝,捏領提袖地給天明穿上。她把天明撥拉過來,撥位過去地審視一番,一拍掌,「真不錯,你架巴上這身行頭,還真夠帥的,難怪人家一等二十年,大老遠的從美國來找你。穿著吧,別讓人家笑話你寒酸。」
「哪兒來的這衣裳?」
「反正不是偷的。我猜的不錯。你有一米八一高吧?」
「正好一米八一。你怎麼知道?」
倩如站在天明身邊,仰臉看著他:「瞧,我的頭正到你的嘴唇,你比我高大半頭,我一米六六。實踐出真知嘛。」
天明看著她,剛要走開,卻不料她緊緊抱住自己,身體輕輕顫抖著,喃喃地說:「抱一抱我,我心裡發冷。我有個預感,也許,她會把你奪走。我恨她。可我又敬重她。她來死在你身邊。了不起!」猛地一推他,嚴肅地說,「我想了一夜,應該讓她活得長一點兒。她應當得到幸福,特別是在祖國。我不再攪擾你了。你們會得到我的幫助的。要我什麼我都給,我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她閃開身,讓出屋門,輕聲說:「去接她吧。別這麼滿臉烏雲的,要笑,你一定要好好地笑。我給你們做飯。」
白天明感激地看著她,說:「你真好。」
「你呀,你真的還不瞭解我!」倩如說完,就走進裡屋。
白天明只好走了。
他叫了一輛出祖汽車;開到機場。
十一月初的北京,街樹的葉子還沒有落光。黃的、綠的樹葉雜色紛呈,在晨風中一陣陣地發出對母枝的最後的呼喚。陽光像是巨大的聚光燈,把光柱掃向樹幹和樹枝,把它們的影子投射到大地的舞台上。汽車在平整的、撒著落葉的公路上疾馳,像去迎接那天邊的朝陽。
從美國飛回來的中國民航班機還沒有到,迎接親朋的人們在行李廳外面的廈廳裡三三兩兩地交談,徘徊。
終於,帶著一絲朦朧的、柔和的女聲,在擴音器裡響起來,用中英兩種語言報告著從大洋彼岸歸來的銀鷹就要降落了。人們都圍向行李廳的門口。
機場上空,一架747寬體客機,從白雲深處歡叫著撲向地面,機身上中國民航的徽號和周恩來手書的「中國民航」四個蒼勁、瀟灑的大字在自豪地閃光。
白天明的心砰砰地跳起來。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能一眼看出吳珍來。二十幾年的分隔,歲月一定使她變得難以辨認了。
飛機停在衛星廳邊。
旅客們開始出現在滑行的走道上。怎麼能看得清喲,迎接賓朋的人們,手臂、笑臉,遮擋住一切。何況,又離得那麼遠,那麼遠。
不,已經近了。如果迢遙的山水,都不能阻隔癡戀的心,時間與空間不能泯滅對故土的深情,那麼,這幾步路已經近乎無限小了。
天明終於在走進行李廳的旅客中看見了童建中,他挽著一位穿著翻毛大衣的女人,那女人的臉裹在厚厚的羊毛圍巾裡,只有一雙眼睛在閃閃發光。那樣子很像是位老太婆。這是吳珍?別是童先生的母親吧?
白天明舉起手來,隔著玻璃窗,向裡招搖。他的心升到了喉嚨,堵住了聲音,他說不出一句話,眼淚也似乎湧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
「冷靜,冷靜。」他告誡自己,「要笑,要好好地笑。」他想起葉倩如的囑附。
童先生彷彿看見了他,朝他擺擺手,又低頭對那女人說了幾句什麼。那女人一把拽掉厚厚的毛圍巾,揚起了頭向這邊張望。
哦,是她,吳珍!
看不清她的臉,但那雙眼睛卻看到了,而且感受到那眼睛裡的光芒,那熱烈的、迷戀的光。她頭上是瀑布般流洩的長髮,映襯著雪白的臉。她似乎喊了一句什麼,推開童先生的手,踉踉蹌蹌地向這邊奔來。童先生急忙扶住她,快步走來。
白天明不顧別人的不滿,撥開人群,擠到玻璃窗面前。哦,看清了,是她。一霎時,二十多年前的吳珍又回來了,穿著紫色的薄呢大衣,踏著落葉,向他翩翩走來,走來……
他站在窗玻璃這面。
吳珍奔過來站在窗玻璃那面,四目對視,相顧無言,只有淚千行。
吳珍抖抖地伸出雙手,貼在玻璃上。
白天明也伸出雙手,隔著玻璃貼在吳珍那雙小巧的手上。絕緣的玻璃,此時卻好像改變了它的物理性能,天明分明感受到吳珍那雙手上傳來的震顫和熱流。那裡有思念的痛苦,期待的幸福,相見時的木然,二十年難言的情思,這一切都變成脈衝,透過玻璃,射向彼此的心。
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是淚眼相望。吳珍的手慢慢移向天明的臉,好像要撫摸他。她的嘴唇抖動著,卻吐不出一個字。
童先生同行李廳門口守衛的民航工作人員交談了幾句,又領來一位海關工作人員,指著吳珍對他說了幾句,就轉身走到吳珍那裡。他向她要了護照和手提包,扶吳珍走到行李廳門口,把她交給白天明,自己才走向海關。
吳珍一把抓住白天明的手,只說了一句:「我可回來了!」就一下子倒在他的懷裡……
當汽車駛向市區的時候,吳珍懇求司機先生開得慢一些,她要把祖國、家鄉的面貌永遠地印刻在她的腦海裡。她一直抓著天明的手,好像一鬆開,就又會失去一樣。她懼怕再失掉他,沒有他的生活,就像沒有祖國的生活,是一片可怕的空虛。結束了,永遠結束了,她又回來了,用孱弱的腳,踏在祖國堅實的地面,正如安泰靠在母親大地的懷裡。
汽車駛進水窪子胡同。胡同裡站滿了人。這都是天明的鄰居。他們從居委會那裡知道,將有一位遠離祖國的北京人,如今又回到故土。也許,他們之中不少是好奇者,要看看自己的鄉親在那邊浮沉多年之後是什麼模樣。但即令是這種好奇吧,也含有濃郁的鄉土氣。因為他們是來觀望自己的鄉親,承認她還是故鄉人。故鄉人,還有什麼比這稱呼更能使遊子的心滿漲起愛和感激的春潮呢!
吳珍在天明的攙扶下走出汽車,站在晴秋的陽光下。鄰里們發出一片贊攻的噓聲——她在北京的燦爛陽光下,多像一位聖潔的天使啊,只是她奔走得太長、太久,顯得過於疲乏了。她向大家笑,又向大家流下熱淚。郭大娘代表鄰居向她道過平安,她像見到了母親,把頭紮在這個勞動婦女的懷裡。
走近了庭院。她站住,用貪婪的目光巡視這個小小的院落。她來過這個院落,而且在一九五九年的暑假裡,她還同姑母一起,在這裡住過一個月。她們和天明像一家人那樣,和睦相處,那是天明考入醫學院那一年的夏天,也是最令人難忘的五十年代的最後一年。此後,便是嚴重的困難時期,全國人民都束緊了褲帶,拖著浮腫的身體從事自己的事業。可是,那時候,很少有人叫苦,很少有人奔出國門,在災難面前,中華民族艱苦剛毅的精神支撐了年輕的共和國。全體人民踏平了困苦的荊棘,用雙手,用血汗,用理想的力量,用無畏的犧牲,開闢了道路。那一年的暑假留給吳珍的印象是永難磨滅的。如今,她又來到這個院落,似乎每一塊磚瓦,每一寸地面,都響起了當年的笑語歡歌。只是這院落顯得過於狹小了,陳舊了,正如自己,經過二十多年的滄桑,變得老了,老了。
吳珍走到丁香樹前,用手摸摸那些將要乾枯的葉子,輕聲說:「我記得姑姑說過,用丁香葉子煎水洗眼,可以治眼病呢!天明,那年,你是不是天天用它洗眼,才治好了跟睛?你那時候眼睛又紅又腫……」
天明不說話,只是向她微笑,鼻子卻發酸,好像要流淚。
「進屋吧,外面風涼。」他說。
吳珍轉向屋門,忽然看見門口站立的葉倩如。她穿著一件繡花的雪白高領毛衣,一頭蓬鬆的黑髮,臉色紅紅的。她手扶著門框,癡癡地望著吳珍。
吳珍走向她,伸出手來,問著:「這位女士是……」
「她是……」天明不知該怎麼介紹倩如。
「我是白大夫的學生,葉倩如。」倩如伸出雙手握住吳珍的手說,「歡迎您,大姐。我是來給您做一頓家鄉菜的。」
「哦,謝謝,謝謝,太謝謝您了。」吳珍連連搖著葉倩如的手。
她們走進屋子,寬衣,落座,寒暄。葉倩如走到吳珍面前遞上一把鮮花,說:「我代表白大夫的朋友,歡迎您。」
吳珍連連道謝,把臉湊近鮮花,深深地吸著它的香氣。
一杯杯香茶送上來。街坊,還有剛剛趕來的新華醫院的幾位年輕的護士都挨挨擠擠地坐立在屋裡,像眾星捧月似地圍繞著吳珍。
童先生忙不迭地從提兜裡取出從美國帶來的糖果請大家吃。他對這間小屋的佈置十分滿意,招呼吳珍不要太勞累,坐到沙發上休息一下吧。
吳珍的眼睛四下裡張望,巡視著小屋的每一件東西,最後總是把目光停留在天明的身上,貪婪地凝視著,彷彿要把他溶入心底。
葉倩如靠在門邊,呆呆地看著吳珍。哦,她多美呀,那麼苗條,又那麼婀娜。她的身上洋溢著一股雍容之氣。既不是嬌艷,又不是淡雅,而是一種中年婦女的大度與尊貴。然而,她並不讓人感到有一點點倨傲之氣,誰都可以從她身上感到她內心曾經裝滿了痛苦。她像是那種經風霜而不凋的頗有自尊的梅花。的確,她一點也不顯老,容顏不必說了,服飾也像年輕的姑娘,就連她凝著哀怨的眼睛也透出青春的剛強——假如沒有這種韌性與剛強,大約她很難有身患絕症還要飛回祖國的勇氣。這性格與氣質,是屬於中華民族的,是中國女性特有的。
倩如看著她,忽然覺得身邊也站著一個人,以自己同樣的目光在審視著吳珍。她側過臉來一看,原來是袁靜雅。她文靜的臉上是莊嚴的神色,她的目光裡有一種悲慼。看得出來,她從內心裡同情這個面對死神依然坐在那裡微笑的女人。倩如悄悄抓住靜雅的手,靜雅看著她,把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誰也說不清,這兩位公開宣佈競賽的對手,如今為什麼這麼親密。她們自己卻知道,她們如今都不恨那個女人,相反,卻對她感到親切。不過,這親切裡都有一種難言的淡淡的苦澀。
童先生站起身,說他要去北京飯店了,把吳珍的護照還給她。白天明勸他留下來,吃一頓北京的家常飯,並且感謝他這次艱難的行程,把吳珍平安地送到家鄉。
鄒大娘看見護照,忽然想起自己的職責,笑著說:「天明,這位,這位——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了……」
「您叫我大侄女兒吧。」吳珍笑著說,「咱們北京不都這麼叫嗎?」
「那我可不敢當,叫您老妹妹吧!」
「都行。」吳珍說。
「您可別見外,」郭大娘說,「都這樣兒,這是咱們這兒的制度。打外邊兒回來的,探親訪友的,咱這溜兒可有幾位。來了呢,都得報個臨時的戶口。天明,這戶口是你給報去呀,還是怎麼著?」
白天明站起來,走到吳珍身邊,拉住她的手。吳珍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站起來。
白天明用一隻手攬住吳珍的肩膀,激動地說,「她不走了,永遠不走了。她是我的妻子。我們馬上就舉行婚禮。」
全屋的人一時都愣住了。
吳珍的眼裡湧起了淚花,把頭紮到天明懷裡。
童先生一步跨到天明面前,激動地扳住他的肩頭,喃喃地說:「白先生,我,祝福您!」
這時候,安適之正在辦公室裡,趕寫一篇文章。這文章將要附在一本叫做《現代中西醫綜合醫院的組織與管理(大綱)》的小冊子前面,作為序言。在這篇文章裡,小冊子的作者安適之滿懷深情地悼念「為本書提供了大量資料的鄭柏年同志」,並且感謝「為本書的寫作無私地提供資料、建議和設想的白天明、袁靜雅諸同志。」
認真地說,這個小冊子安適之也是花了勞動的。但是,其基礎卻是鄭柏年擬就,經白天明補充修改的那份提綱。他只不過增加了在日本的一些見聞,在文字上作了潤色,並且把內容的次序作了修改,搞得比先前更有邏輯性罷了。然而,這也算「創作」,因此,他毫無愧色地署上了他的大名。他要借此起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