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54章 第四十章 (2)
    「我把生日蛋糕免了。又粘又甜,一點兒吃頭兒也沒有,無非鬧個洋派頭兒,不要。蠟燭可買了,不是四十一根兒,點著再吹滅怪費事的。我買了四根,都點著,放在桌子中間兒,這才有意思呢。同意嗎?壽星?」

    白天明笑笑:「今天我當傀儡,你們怎麼說怎麼是。」

    葉倩如端起一杯紅葡萄酒說:「來,我們為——哎,曹放別吃了,站起來——為曾經慷慨地救了我一條小命兒的白大夫,為了他長命百歲,也為他的幸福乾一杯!」說著,她便一仰脖,喝光這杯紅葡萄酒。

    大家笑著,都喝光了杯中酒。

    葉倩如今天非常高興。她是有理由的。昨天夜裡,她一下飛機,就給袁靜雅打了一個電話,要找她談談。

    袁靜雅剛從天壇回來,一點兒食慾也沒有,正躺在床上出神,接到她的電話,婉言謝絕了她來訪的要求,告訴她,自己剛剛同倩如的朋友從天壇回來。假如你還記得那場比賽的規則,那麼你贏了。不不,不是你的朋友要退出競賽,是我,我還沒有準備好。願你成功!

    吳一萍聽見女兒的這些話感到奇怪,她不知道靜雅和誰比賽什麼。她問女兒,結果卻招致了女兒心煩意亂的一陣搶白:「您別問了好不好?我累了,我要睡覺!」

    靜雅倒在床上,用被子蓋住頭,偷偷地哭起來。嚇得老太太靠在門邊呆呆地望著她。

    倩如卻完全理解了靜雅的話。她和天明到天壇公園做了一次關鍵性的談話。進攻的不是她,而是天明。但是,失敗了。靜雅還沒有想清她是不是愛天明。可憐的,優柔寡斷的大姐姐喲。你那個年代給你留下了過多的猶豫和傍徨。今日的愛情,有時候就需要猛烈的炮火,連番的進攻再配以火箭般的速度。你退卻了?那麼,看我的,我將勝利地攻克他的心。

    懷著這種必勝的信念,她籌備了這次慶壽宴。又怕天明會回絕自己,便約上幾個朋友一齊來鬧一通,讓他無法下逐客令。

    白天明這一天始終處在一種昏昏然的狀態,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把他搞得心煩意亂。倩如的到來,彷彿吹來一股清風,掃走了堆積在心頭的烏雲,何況又是自己的生日,連他自己都忘了,虧她知道,真該感謝她。是啊,今日良宵,又有葡萄美酒,歡快活潑的年輕朋友們。從沉悶中解脫一會兒吧,且讓我們開懷暢飲。

    酒過三巡,菜吃六道,又是葉倩如提議,每個朋友,都應該袒露心扉,說說自己最幸福和最痛苦的事。自然,必須是真話。說假話者罰三杯。越具體越好,順時針方向,頭一位是你,歌唱新星李小鷗。

    「請問,你最痛苦的是什麼事?」

    李小鷗想了想,說:「讓我最痛苦的是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九日。那天,我們演出。那時候我才十九歲,剛加入我們團不久,才開始練習獨唱。我化好了妝,正要上台,團裡政工組通知我,『你的節目取消了!』我愣了。後來才知道,因為我父親是『右派』,取消了我為了迎接國慶唱歌的權利!」她低下了頭,呆了一會兒,說,「我下了決心,一定要還在那一天,還在那個劇場,登台演出,總會有那一天。」

    「你的願望實現了?」有人悄悄問。

    「實現了。一九八O年九月二十九日,我在那個劇場唱了歌。」

    「這一定是你最幸福的事嘍?」畫家曹放問她。

    「當時我很激動。但想來,還不是最幸福的事。」李小鷗說。

    「那什麼才是呢?」

    「是去年到泰國演出。」她說。

    「唉,出國便是幸福。」詩人沙舟感歎地說,「去嫁個外國人吧!」

    「胡說。」

    「閉嘴。」

    「灌他三杯。」

    「安靜!」倩如用筷子敲敲酒杯,說,「誰搗亂,就把誰扔出去。」她看看李小鷗,「請吧,接著說。」

    「一位華僑老太太抱著我的肩膀說,感謝你呀,姑娘,你唱出了我們心裡的話,你讓我聽到了祖國的聲音。」她有點激動,輕聲說,「我代表了祖國,這不幸福嗎?我唱的是:《我愛你呀,祖國媽媽》。」

    「好!」一片讚歎之聲。

    「該閣下了,畫家。」葉倩如說,「什麼使你最痛苦?」

    「探索。」畫家說,「探索人生,讓我痛苦。我覺得人們好像都難以理解。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探索過薩特的存在主義,我想給他畫幅肖像。一張刀背兒臉,兩隻大眼睛,眼珠一律下視,只盯著自己的鼻子尖兒。還有弗洛依德。他的臉……」他看看在座的諸位,低聲說:「對不起,」又高聲說,「他的臉是個生殖器。」

    「糟糕!」

    「嘿!」舉座嘩然。

    「你呢?」詩人問道。

    「我?畫一條蛆,那是我。」畫家有點悲慼,「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活著,人們為什麼湊在一起,為什麼會有出賣、欺騙、霸道、無恥、虛偽……人們之間難以理解的關係讓我痛苦。難道人真是不能理解的嗎?」

    「那麼,讓你幸福的是什麼呢?」倩如問。

    「探索。也還是探索。因為,我發現,我不是上帝,也不是奴隸。不是最聰明,也不是笨蛋!」

    「這是抽像的,說具體點。」李小鷗說。

    「沒法兒具體。」畫家說,「從前,我覺著大家都睡著了,我得用畫筆震醒了他們。我誰也不崇拜,除了畢加索,還有我自己。後來我發現,我也弄不清許多問題。我也和大家一樣吃飯、睡覺,一點兒也不比別人高尚。發現這一點,我覺得輕鬆多了。各位,老是端著架子不大好受呢,連肩膀都疼。」他笑了。

    大家也笑了。白天明忽然覺得這位畫家比上次見到的時候,可愛得多。

    「該你了。」倩如指著游泳健將方琴,「哎哎,說真的,別說什麼為國爭光那種話,俗了。」

    「你們都以為我們運動員是四肢發達,大腦簡單。討厭!」方琴說,「我最痛苦的事很簡單,我想把自己的成績提高一秒,為了這個目標我老是在拚命。可我還沒達到。最討慶的是教練罵我,罵我不求上進。他不理解我的心,我痛苦。」

    「幸福呢?」

    「為這個目標而苦練,幸福得很。你們這些早鴨子。」她笑著,「你們吶,誰也不理解我們運動員。」

    「為運動員乾杯!」

    六隻酒杯舉起來。

    「我的幸福是在夢中。」詩人說,「當我胡說的時候,大喊大叫的時候,又吵又鬧的時候,寫詩的時候。」

    「所以你的詩都是夢話。」畫家說。

    「對。那時候,我幸福。當我清醒了,我發現我是個弱者,是個笨蛋,是個糊塗蟲,我痛苦。」

    白天明對他的觀感依舊不佳。

    「哎哎,壽星,你談吧!」倩如用胳膊肘碰碰他。

    談什麼呢?什麼是他最痛苦的?他沒有好好想過。他們說過的痛苦,好像他都有過。但哪一個也談不上最字。

    大家催促著他。他看看倩如,倩如在用目光鼓勵他。他只好站起來說:「我沒有好好想過,但我覺得,不能被親人、被祖國所理解,最為痛苦。過去,我有過這樣的感覺。」

    大家點點頭,看著他。

    「幸福嗎?看清自己工作的意義,沒有白活著。」他說。

    「在生活上呢?」倩如問他。

    「生活上?」他看看倩如。

    「對!」幾個朋友都催促他,看來,他們好像彼此都有默契。

    「生活上,我要求不高。能有最瞭解我的朋友,教我,愛我,彼此坦誠相待,一同為祖國辦點有益的事情,余願足矣!」

    「哈哈哈,老夫子!」大家笑了,歌唱新星竟鼓起掌來。

    「該倩如說了。」

    「我嘛,什麼痛苦也有,也沒有。說起來,我為了自己的願望總也不能實現而痛苦。我奉上自己的心,可人家不理睬。」她停頓一下,「幸福嗎?便是我還在為實現這個願望而鬥爭。追求,就是幸福。」

    「好,為了她的追求乾杯!」詩人喊道。

    倩如舉起杯,望著白天明,眼裡是詢問和期待,她輕輕地同他碰杯,把酒喝下去。

    唱歌,說笑,飲酒,吃菜。

    改革,改革是重要的話題。改革是不是責任制?責任制是不是包字領先,包字是不是要掙錢?

    「我不怕錢,錢多了也不咬手。」詩人宣佈,「詩神應當和趙公元帥結婚。」

    「打倒你這個詩人!」倩如高喊。

    這場歡樂的宴會,直吃到晚上十點。

    客人們要告辭了。

    葉倩如說:「你們先走,我幫他收拾收拾。明天見。」

    白天明說:「我自己來吧。天晚了,你回去不方便。」

    「沒關係。」

    葉倩如送走她的客人,挽起袖子,乾淨俐落地把那些杯盤碗筷打掃乾淨。

    她卻不走,坐到沙發上,抬起那紅潤的臉望著白天明。

    白天明不知該如何是好。今天,他喝了不少的酒。身上有些熱,血管裡奔流的熱血,一定混進了更多的青春的元素,增高了溫度。

    「你過來。」葉倩如的目光裡充滿著渴望,她輕聲說。

    白天明猶疑著走過去。

    「告訴我,你,想我嗎?」她微笑著盯住天明。

    天明歎息一聲,說,「時間不早了。」

    「趕我走嗎?我告訴你,我己經下了決心,作一個你趕不走,轟不跑,打不飛的朋友。我,賴上你了。」她伸出一隻手要拉住天明。

    天明不肯把手伸出來。只是站在那兒。

    倩如慢慢站起來,歎息一聲,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走到他面前。她嘴裡葡萄酒的香氣熱熱地向天明臉上噴來。她喃喃著:「我,今天,不走了。」

    她猛地擁抱住天明,兩隻眼睛射出激情的光,仰視著天明,把嘴唇迎上去。她閉起眼睛,睫毛上凝出兩顆淚珠。

    天明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他第一次被異性擁抱,他暈眩了。他慢慢低下頭,顫抖的嘴唇輕輕觸到倩如潤濕柔嫩的嘴唇,彷彿觸到了電流,立刻把她推開,走到門邊,靠在門框上默默地望著門外。

    鬧鐘滴嗒滴嗒的響,一切顯得格外寂靜。

    「啪!」倩如關了燈。只有一支紅燭還在燃著,飄忽的火苗閃著幽暗的光。

    倩如慢慢走到他身邊,樓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背上。

    天明感受到倩如豐滿的胸脯在自己背上起伏。他的心惶惑了。他想掙開她的手,但又沒有這個力量。他只是說:「不不,這是不應該的。我們只是朋友。」

    「我愛你。」倩如溫柔地低聲說,「我把一生交給你。誰也不能把你奪走。」

    倩如把他的身體扳過來,說:「難道我不好嗎?我醜嗎?我不值得你愛嗎?別在幻想中生活。我愛你,這就是現實。你也應當愛我。你也會愛我。我相信!」

    她把他拉到裡屋。

    天明坐在沙發上低下頭。腦襲裡嗡嗡地響,酒精和青春的渴望,一起在他胸中奔流。他完全茫然了。

    倩如坐在床邊,一陣窸窣的聲響。

    蠟燭滅了,一縷青煙裊裊上升。

    「你來!」倩如輕聲說。

    天明站起來,走到床邊。

    倩如躺在床上,從被子裡伸出豐滿的手臂,輕聲說:「夜深了,你該睡了。」

    天明在床邊凝視著她,呼吸急促,彷彿要窒息了。他忽然從床上拉起一條毛毯,走到沙發邊,坐下,輕聲說:「你睡吧。我就在這兒。」

    說著,他把毛毯蓋在身上,望著斑斑點點的月光,和月光中躺在床上的熱情、純真的姑娘。

    月光搖曳著,星星點點的光斑一閃一閃,給這寧靜但又充滿激情的小屋撒上迷離的夢幻的色彩。

    倩如一動不動地躺著,躺著。

    天明一動不動地坐著,坐著。

    他們誰也沒睡,誰也沒動,一直這樣,直到「東方之既白」。

    當黎明照亮了窗口,倩如起來,走到天明身邊蹲在他面前,輕聲問:「你討厭我嗎?」

    天明搖搖頭。

    「我,很不能自制,是嗎?」

    天明又搖搖頭。

    葉倩如突然用手狠狠捶著他,說:「我痛苦,你懂嗎?你,應該愛我!」說完,抱著他的肩膀哭起來。

    天明慢慢地抬起她的下巴,輕聲說:「我也不輕鬆。讓我們互相幫助吧。我們是朋友啊!」

    早起的鳥雀開始啁啾了。它們在唱什麼?是歌唱他們的痛苦,還是歌唱他們的幸福?無知的多嘴的鳥兒啊,先不要著急地預言和歌唱吧,他們之間,還有一段很長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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