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53章 第四十章 (1)
    白天明失眠了。他絕望地睜著眼睛,痛苦地望著窗戶。風吹著院裡的丁香,開始乾枯的樹葉沙沙作響,彷彿有人在低語,在歎息。窗口上,樹影婆婆。如煙的往事,一幕幕迅速地疊印在窗口,最後一個畫面總是停留在吳珍那白皙、美麗的臉上。她踏著落葉,披著秋風,向自己走來、走來……有時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趕走吳珍歎息般的耳語。葉倩如帶著青春的活力,眨著淘氣的眼睛,拉過他的手,把他拉向歡舞的人群。而靜雅,只是無聲地、憂鬱地凝視著他們。最後,一串晶瑩的淚洗去所有的畫面。又是落葉,又是秋風,紫色的薄呢大衣,在空中迴響的歎息般的聲音。哦,她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打亂生活的秩序?不不,她已經成了過去,成了一個夢。為什麼她還要頑強地掙扎出來?該怎麼辦吶?

    靜雅,我等著你。等著你的心重新燃起熾烈的火。我將永遠地等待著。

    還有你,淘氣的葉倩如,我們不是同一時代的人。我們中間有一道鴻溝。是的,見了你,我愉快,變得年輕,變得毫無拘束。從你那兒我得到了任何人都不能給予的歡樂。但是,小妹妹,別妄想這是愛情吧。這不是。

    又是歎息。又是秋風。那紫薄呢大衣被掀起一角,雙腳踏著落葉……

    直到天將黎明,他才睡去。

    上班之後,他接到兩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葉倩如打來的。

    「哈哈哈,你猜我是誰?」她笑著在電話裡說,「真不錯,你還記得我,我以為你會猜半天,然後問我貴姓呢。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十月三十一號?閣下的壽辰,祝你長命百歲。當然,我什麼都知道。知道你昨天下午去逛了天壇,也知道你的痛苦。得了,別噘著嘴了,我通過電話像是看見了,不,感覺到了。怎麼樣?今晚上給你祝壽?在你家。不不,什麼都不要你準備。我們會準備好一切。甭害怕,不是我一個人。哎哎,你為什麼怕和我單獨在一塊兒?別回答。我不是你的小侄女兒嗎?佔便宜早晚要吃虧的。不,我說了算。你要敢不回家,我就率領一班人馬到醫院搞個天翻地覆。怎麼你不問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不問問我在外面都想些什麼,愉快不愉快?哎呀,不耽誤你了,記住,下午五點半,我們在你家門口等你,下刀子我也頂著鐵鍋去。哈哈哈,再見!」

    白天明真有點哭笑不得。葉倩如是個趕不走的朋友,可愛的又讓人可氣的朋友。唉,隨她吧!

    不久,又來了一個電話,是長途,美國來的。

    醫院的同事們,早就知道了他在美國有一位至親好友,一位癡心的闊太太,是他早年的戀人。這位闊太太給他打過三次長途電話呢!對這件事,各人觀感不同。大多數人只是把這當作飯後的談資,充其量發點感慨,說倘是前些年,只是這三個電話,白天明就會被審查一番,說不定有關部門還會來同白大夫談談。中國畢竟在進步,那些不盡如人意的事情,正一天天消除。不過,這電話還是少來為妙。那位太太也是,您生活得很好,幹嗎還閒得沒事總給白大夫找麻煩?假如真愛他,回來,嫁給他呀。白大夫還沒結婚,這不正好嗎?!何必為了自己尋開心,給人家增添苦惱呢,真是!可也有一些人預言:看吧,用不了多久,白大夫就會申請出國,他有姐姐在國外,探親,這就是理由。

    然後到美國和那位電話戀人結婚。要不,乾脆,電話裡約好了倆人結婚,到美國找老婆去,更名正言順。要是法律上不准這種電話結婚,那請她回來,結了婚就走。幹嗎老在這兒囚著?他技術上倒真行。可這兒有安適之呢,能讓他受重用?連入黨都沒門兒。在外頭,準是個大醫生,立刻就會抖起來。別瞎說,人家白大夫的心沒在外頭,在這兒,在醫院裡。沒看出來?小袁大夫嘛!她一看見白大夫就低下頭,眼光都和瞧別人不一樣。咱們這位白大夫呢,見了小袁大夫就神不守舍。哎呀,那安……會願意?這有什麼,都離了嘛,他自己又結了婚,還不允許人家……哼,有人吶,就是吃著碗裡的,瞧著鍋裡的,什麼都霸著。許可自己另娶,不高興人家再嫁。怪不得,安頭兒見了白大夫就運氣呢!別說了,他來了……

    白天明走到外科病房醫生辦公室去接電話(今天他在病房值班)。出乎他的意料,那電話卻是童建中打來的。

    「白先生嗎?我是童建中。接到吳小姐的電報了嗎?好。我希望,不,我懇求您好好接待她。回國,回到故土去,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他的聲音有些悲慼,「不,別問我。您是醫生,應該明白。她睡了,剛吃過安眠藥。我不能吵醒她。我周圍是一群她的朋友。我們以全體的名義懇求您,對,也以她父親的名義懇求您,好好接待她。」他有些說不下去了。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三天以後,她就動身。我受大家的委託,送她回去。坐中國民航班機。她想住到您家裡。不不,」他幾乎喊起來,「先生,您要是拒絕,您會受到上帝的裁判,我們全體會詛咒您。」他開始嗚咽了,「先生,她愛您,這比什麼都重要。再見,願你們幸福。」

    白天明茫然地放下電話,走出辦公室。醫護人員都盯著他。他一時鬧不清童先生這些話的意思。他幹嘛深夜(美國現在正是深夜十一點鐘,那裡和北京時差十二個小時呢)打來電話?為什麼在吳珍身邊聚集著一群人,彷彿去看守她睡覺?為什麼要送她回來?為什麼說是最後的願望?莫不是……唉,她究竟怎麼了?他的心亂極了,想不出一個頭緒。

    偏偏在這時候,林子午院長把他找去。

    老院長自鄭柏年不幸故去,魏旭之病殘,又自殺未死,這一系列打擊之後,身體明顯地不如先前。臉上總是有種神不守舍的疲乏的神態。

    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蹣跚踱步,然後停下腳,盯著白天明細細地看。

    「你,你和袁大夫,什麼時候結婚?」林子午突然生硬地問他,「你們談好了嗎?」

    白天明苦笑了一下:「她說,她還沒有考慮成熟,是不是愛我。」

    「怎麼,怎麼會這樣兒?」林子午瞪起眼睛,「我去跟她談談?」

    「不不,我尊重她的感情,我願意等待。」

    「你真的愛她?」

    白天明點點頭。

    「可是那位美國的夫人呢?」

    「她不是夫人,她還沒結過婚。」

    「嗯?就算那樣。你愛她?」

    「怎麼說呢,我十幾歲的時候,初戀……那是孩子。或許,那時我有可能和她結合。可是當時她並不承認那是愛情,現在……」他攤攤手,「這都己經過去了。」

    「可人們的舌頭不管過去現在都一樣地好說閒話。」林子午坐到寫字檯後面,生氣地說,「還說有個姑娘常去找你。怎麼回事?」

    「她比我小十四歲,是我的一個病人。她要找我,我……」

    「你沒辦法?告訴她,不許她再找你——當然,假如你不愛她。」

    「我從來沒想過要愛她。」白天明停頓一下,「請相信我,我不是……」

    「我相信!」林子午說,「可上級不相信,還有一群討厭的嚼舌根子的人。真是,探聽這個又不發獎金,我不知道幹嗎會有那麼多積極分子。」他停頓一下,生氣地說,「知道嗎?我和老孟還有袁老推薦你代替柏年,可有人說你生活作風不正派。真豈有此理。一個未婚的光棍漢,難道不能談戀愛,不能和女朋友交往?都是單身,不是有夫之婦,有婦之夫嘛!『那麼大歲數還和女人拉拉扯扯。』你沒結婚吶,不拉拉扯扯能叫談戀愛嗎?雙方坐到方桌對面,不苟言笑,那叫談戀愛?那是外交談判!歲數大怎麼了,誰也沒規定四十歲的單身男人不能談戀愛。莫名其妙,就這麼條理由,你這副院長,吹了!」他拉出抽屜把一張紙扔到桌上。

    白天明沒看那張紙,他猜,那也許是林院長的推薦報告。

    「林院長,感謝您的好意。可我不會當幹部。也從來沒想過這個……」

    「你沒想,可革命事業需要你。」老頭子又站起來,把手一揮,「結婚,你趕快和袁靜雅結婚。我去動員她。至於那個美國太太嘛,唉,她就算了,反正山高水遠。那姑娘,別讓她纏著你。莫名其妙,非得找了老婆才能當幹部,哪家的規矩嘛!」

    「不不,林院長,您別為我操心。」

    「我才不願操這份兒心呢。我是為醫院操心。天明,替醫院想想吧,趕快結婚,醫院需要你呀!」

    白天明無話可說,坐在沙發上。

    林子午坐下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這叫怎麼回事嘛!安排幹部,安排出了找老婆問題,我成了包辦婚姻了。」他走了幾步,坐到天明身邊,長出一口氣,「不過,我本人真希望你同靜雅結婚,多合適啊!這丫頭,也太死認一……」他拍了拍天明的腿,「唉,你們看著辦吧!愛情畢竟是複雜的學問。」說著,他又動了氣,「真是奇之怪哉,純屬個人的愛情選擇問題,竟成了任命幹部的標準。我得問問上面,這是哪家的命令!」

    這場談話,讓白天明的思想更其混亂。一整天,他的頭都嗡嗡亂響,以致於他差一點失手打碎了體溫表。他急忙跑到盥洗室用冷水沖沖頭,讓自己冷靜下來。沒有什麼比工作更重要的。一個醫生的心境同患者的康復密切相關。在工作中應該始終保持清醒,平靜,心情應該總是平和與溫存的。

    下午,他檢查了一下馮京生那只接活的手,認為再過一段時間,他就可以出院了。接著,又做了一例闌尾切除術。

    五點半鐘,他回家了。

    一拐進胡同,他就看見葉倩如穿得漂漂亮亮的,抱著一個大塑料袋站在門口。她身旁還有兩女兩男,一律都穿著頗為時髦的服裝,提著手提包站在那裡同她說笑。

    「啊,壽星來了。」葉倩如看見他,高聲說道,「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讓客人在風裡站著?」

    白天明急忙笑著走過去,向各位點頭:「對不起,對不起。」

    他開了門,把客人讓進院子。

    葉倩如看見這整齊的小院,高興地叫起來:「哎呀,白大夫,你這是獨立王國呀。這兒真不錯,簡直可以開舞會。」她回頭看看白天明,朝他調皮地擠擠眼睛,「甭害怕,我們不跳舞。」

    白天明又開了屋門,說:「屋裡太亂。」

    進屋後,葉倩如一邊脫著白細紗手套,一邊環顧著室內,說:「你簡直是貴族了。一個人住這麼兩大間屋子。有三十平方米吧?」

    「沒有。」白天明回答,「請把外衣脫下來,放在這兒吧。」

    客人們紛紛脫去尼龍甲克,西裝上衣,薄呢外衣,裡面是各種式樣的毛衣。

    葉倩如穿一件高領鵝黃色的細毛線衣,胸部有起伏的淡藍和淺紫色的波紋,襯出她豐滿的胸脯、白皙的脖子,全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褲子是一條帶有暗格的墨綠色的緊身筒褲,更顯出她的頑長,把全身的線條優美地勾勒出來。看來,她今天是精心打扮過的。

    「來來,我介紹一下。」葉倩如指著那幾個青年,「這位是畫家,上次在我家你見過的,曹放;這位是歌唱新星李小鷗;這位是游泳健將方琴;這位,你也見過,詩人沙舟。」

    大家一一握手,落座。白天明剛要敬茶,葉倩如攔住他:「不不,咱們今天舉行冷餐會。壽星佬兒,把你那盤子碟子碗兒還有茶杯、酒杯都拿出來。別,你別動手。你今天吃現成兒的。」

    在她指揮下,大家把桌子搬出來。椅子不夠,就放在床邊。有人坐在床上也可以嘛。

    她像變戲法似地從大包小包裡取出各種冷菜,各種酒和飲料,還取出幾支紅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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