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柏年的死,猶如一塊巨石投入水中,平靜的新華醫院立即掀起了波瀾。
人們除了工作,在食堂裡、宿舍裡、辦公室裡,甚至最不適合進行嚴肅的交談的衛生間裡都在熱烈交談,就柏年的死談到醫院的種種問題。
各種各樣的問題都提出來了,上至機構改革,幹部人選,下至住房、飲食、衛生,每一個角落的不正之風都涉及到了。自然,也包括對自身的反省。群眾是最通情達理的,他們從柏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絕大多數人在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像他那樣生活和工作的?自己有沒有給他以幫助?
這類話題充斥著整個醫院,其結果是產生了一封致上級機關的公開信。信中就柏年之死談到醫院工作中的弊端,既有上級應當負責的方面,也有醫護人員本身應當努力改進的方面,最後以學習鄭柏年,做一個好的人民衛生工作者的召喚結束了這封沉痛懇切的信。這信是白天明和秦國祥起草的。它在各科室裡傳閱,不少人都勇敢地簽上了自己的名。當然,也有人認為說說無妨,寫信便是「行動」。「君子動口不動手」,這一行動,就未免出格,會招致「禍殃」。過去動輒整人造成的恐懼症並未完全消失。還有極少數人認為這純粹是瞎鬧,一切還不是上級說了算?小群眾頂屁用?有這功夫還不如去打打撲克牌。孫大勇一幫哥們兒卻認為,白天明和秦國祥夠意思,人家中年人都敢為鄭柏年大鳴不平,咱們大小伙子能不仗義?簽,誰不簽名誰就沒人味兒。
這封信傳到醫務處的時候,使安適之發了愁。不簽名吧,這封信所談的都是事實,也沒什麼悖謬狂妄之處,而且代表了民意,不簽名會讓大家瞧不上的。簽名吧,這寫公開信的辦法可有點兒犯上之嫌。上頭兒,下頭兒,兩頭兒之間孰個為重?下頭兒固然不可過於冒犯,上頭兒更不能得罪。因為決定榮辱升降的,還在於上頭兒。他真是猶疑難決。恰好,來了一個電話,讓他去開出國訪問考察的總結會。他立即笑嘻嘻地把信轉給了林子午,說:「林老,您看看。我還沒來得及看,馬上催我開會去。」說罷,就匆匆地走了。
他想,老頭子,這回您坐蠟吧。那上面不但拐彎抹角地批評了我,暗示我不夠當院長接班人的材料,也沒放過您去。指名道姓地批評了您閣下「放鬆領導」,也把好好先生孟憲東掛角一將,說他自願地放棄黨對新華醫院的領導。儘管這些批評都有「比較」、「相對」之類的限制詞,可也不大客氣。老先生,您看了不背過氣去就算有肚量,那二位起草者可都是您器重的人物啊。白天明是您調回來的,秦國祥是您任命為骨科代理主任的。這二位為了一個死去的鄭柏年跟您閣下分道揚鑲了。看您怎麼處理這封信吧。您可別撕了它。
可是自己該怎麼辦呢?不理睬它?將來上級要問呢?哎,這不來開會了嗎?救命的會呀,到時候,就說不知道,不清楚,不瞭解。一問三不知。倘使上級怪罪,就擔個糊塗的罪名,倘使上級褒獎(八成兒不會有這種事),自己再說,「唉,我怎麼就沒想到會有這件事呢?群眾走到我們前頭去了。」挺好。繼而一想,這還不夠,應當有個上下不得罪的萬全之策,而且最好使上下都開心,都滿意,表現出高人一籌的地方。安適之畢竟是安適之,不是白天明,更不是你毛手毛腳的秦國祥。他忽然想起他中學的同學,那位已經是作家的朋友。他既然可以為自己的妻子秋麗幫忙,寫個電影劇本,難道不可以幫自己的忙,給自己向報社推薦一篇稿子嗎?說不定他還樂意為自己代筆呢。誰都知道,人人都需要醫生的幫助,作家也不例外。當作家不幸患病的時候,我安適之可就大有用場了。那作家是聰明人,不會想不到這一層的。
於是,他打道團結湖,去找那位作家。
他對作家大大褒揚了一番已故的鄭柏年。人們對死者從來不吝惜溢美之詞。雖然這些英模們活著的時候,可能常常受到批評或批判,但死後一律封為在天之尊。他說應該歌頌這樣的人,向他學習,並且委婉地表示自己想寫一篇文章,以最快的速度在報上發表,以慰死者,以申自己的悲悼之情,並且鼓勵後死者,奮然而前行。
這位作家是個大孩子,他的淚腺特別的發達。聽了安適之的話,立即眼淚汪汪,二話不說,寫了一篇千字文,叫作《安息吧,又一個羅健夫》,並且毫不猶豫地署上安適之的大名。安適之看看,推脫著:這不行,這是佔有別人的勞動嘛!我自己另寫。可作家說,他有寫作癮,寫了這一篇他也就把內心的激情迸發出來了。署誰的名是次要的事情,何況這內容都是你老安講的嘛。為人代筆也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安適之依舊不幹。其結果,達成折衷方案,署名改為「安適之、薛席」。這薛席自然便是那作家,只不過換了一個筆名。「薛席」者,「學習」之諧音也,這作家還怪謙虛呢。
作家答應把這篇文章立即送首都某大報,爭取二三天內見報。安適之這才去開會,在那裡因自己的遲到而再三抱歉說,「哎呀,柏年的後事總得要處理呀!實在對不起,對不起得很。」
這封信轉到林子午手中,老頭子看了三遍,然後打電話把白天明、秦國祥請到辦公室來。
兩個年輕人坐在沙發上看著林子午。林子午坐在辦公桌前,兩眼直視著前方出神。
「林老,您找我們有什麼事嗎?」秦國祥問道。
「事?」林子午把眼光朝向他們,「倒也沒什麼大事。你們打算把這信遞到哪兒去?」
「送給上級。」秦國祥說,「您不同意嗎?」
「送到上級機關,就要來一趟公文旅行。」林子午說,「研究哇,討論吶,一個個畫圈兒。兩個月過去,也不會有什麼效果。而且,最後還要說,你們這種方式不好。」
「那怎麼辦呢?」白天明問。
「不管它。」秦國祥說,「就是要刺一刺那些死官僚。」
「也包括我嗎?」林子午問他。
屋裡一時沉默起來。
「彭」一聲,袁亦方推門進來,大聲說:「哎哎,那封公開信呢,我要看看。」說完,就坐在林子午對面的椅子上。
「哎呀,你跟著湊什麼熱鬧嘛!」林子午說。
袁亦方也不答話,拉過那封信就看起來。
白天明和秦國祥彼此看一眼,又看看林子午,然後把目光集中在袁亦方身上。
袁亦方讀完了信,什麼話也不說,從筆筒裡拿起一枝粗粗的黑色簽名筆,在信的空白處寫著。
「哎哎,你怎麼越俎代庖,連魏旭之的名都簽上了?」林子午說。
「我代表他,我完全能代表他。」袁亦方寫完兩個人的名字,把信一疊,要裝在衣袋裡。
「你幹嘛?」林子午問他。
「我自己送到上級去,我請求上級接見。當面交上去。」他挺著胸站在房中間。
兩個年輕人也陡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興奮地盯著他。
「掏出來,還給我。」林子午伸出一隻手,命令袁亦方,「你還尊重不尊重我這個院長,嗯?!」
哀亦方沒法,只好掏出那封信,放到桌上,生氣地說:「你不同意?是不是因為這封信批評了你,你受不了,傷心了?你得支持群眾嘛!」
林子午看看袁亦方,撇撇嘴:「老傢伙,搞政治你還差得多。你把這信往上級那兒一送,這叫什麼?這叫請願!這就是政治行動!」說罷,展開信,拿起筆,把信的上款改為「致《××日報》編輯部」,然後,在信的結尾寫上「我完全同意這封信,請貴報惠予登載,以作前車。新華醫院院長林子午。」寫完後,把信朝桌上一推,說:「我這幾年的院長畢竟沒有白當!」
白天明、秦國祥走過來一看,都驚喜地看著林子午,一時說不出話來。
林子午把信遞給袁亦方,說:「送去呀!這回你這個人大代表的身份才管用了呢。到上級?人家把你看成部屬。哼,老糊塗。」
袁亦方笑笑,說:「再改改吧,」對白天明、秦國祥說,「這個老東西也不是自願放鬆領導的。」
「你少說廢話。」林子午說,「多年了,我沒有好好兒照過鏡子,柏年的死讓我看見了自己。我比這信上寫的,要獺得多,壞得多!」
他推著袁亦方,說,「請您走吧,還有你們二位。我還有事!」
三個人只好走了。
林子午關上房門,給《××日報》社的老戰友打了個電話,希望他們能發表這封「讀者來信」,越早越好。然後,坐在辦公桌後面,拉開抽屜,拿出新華醫院黨代表會議的合影,手指頭點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最後停留在鄭柏年的臉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彷彿是約好了似的,《××日報》和首都另一種日報同一天分別發表了那封新華醫院白天明、秦國祥、袁亦方等六十四人的讀者來信,以及安適之、薛席的散文。
《××日報》在信的前面還加了編者按,為鄭柏年之死表示哀痛,提醒各級黨委要認真地貫徹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不要讓柏年這樣的好同志再輕易地辭世。同時指出在廣大群眾中蘊藏著極大的社會主義改革的積極性。新華醫院的職工面對柏年同志的不幸去世,揭發了本單位許多不利於四化建設的弊病,掀起了學習鄭柏年的熱潮,這是令人感奮的事。各級黨委都應當象新華醫院的老院長林子午一樣,支持群眾的改革精神。
另一種報紙,把那篇散文登在文藝作品版的頭條位置,題目還加了花邊。
安適之沒有在那封「讀者來信」上簽名,但他因那篇文章而得到了更突出的位置。否則,他就會在那「等六十四人」之中,大名便被忽略以至不可考。而這篇凝集了沉痛的文字,卻使他在新華醫院的一部分職工中享有了聲譽,覺得他畢竟不凡,而且頗具文才,比白天明、秦國祥更沉穩一些。
那封信其實是秦國祥的倡議,白天明在激動中揮筆寫就的,後來經秦國祥潤色,增加了點「戰鬥氣氛」。白天明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封信會給他帶來什麼幸與不幸。他只覺得當作而不作,是不應該的。袁靜雅曾對他說過,這信的發表固然申張了新華醫院的民意,但保不定會引起某些上級的反感,要他注意一些。白天明是個傻子,在這方面是一竅不通。他想不出要「注意」什麼,便不再花費那力氣,而把精力全部投入了工作。在業餘時間裡,他還有兩樁大事:一件是同靜雅一起恢復那因柏年的病而停頓下來的業務補習班;一件便是繼續寫那個「手術室組織與常規」,好補進柏年沒寫完的「大綱」裡。那「大綱」如今被安適之借用,願他早早看完,提出自己的建議。
唉,他有多少事要做呀,這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