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50章 第三十七章
    魏旭之中風了。經過搶救雖然又活轉來,但已左側麻痺。行動自然不方便,連說話也不清楚了。沈玉敏每天推著輪椅,讓老人散心,還常常扶著他,幫他練習走路。

    沈玉敏陷入痛苦和矛盾之中。

    吳國華已經畢業,分配在農業科學院工作。他常常下鄉,幫助農民科學種田。他還在研究新的小麥品種,工作自然是繁忙的。他需要有個家庭,有個溫暖、舒適的家,一個溫存、熱情、愛他的妻子。他雖然沒有催玉敏「結婚」,但每次見到她,那目光裡流露出來的期待與詢問,也都使玉敏心焦。國華一直格守著誓言,雖然和玉敏已經領了結婚證,卻一直住在單身宿舍裡。即使到魏家來探望名義上的妻子,也只坐到晚上十點,便登車回到機關。

    他在事實上依舊是光棍一條。

    玉敏覺得對不起他。但她又不能甩開生病的舅舅。不用說搬出這個家去同國華另辟新巢,就是把國華引入魏家,她自己也難於照應兩個大孩子。舅舅無疑是個老孩子了,生活上的事情是自己根本不能料理的。她必須睡在舅舅的屋裡,以便隨時起床照料他。國華呢,唉,年近三十的大小伙子,哪一個會料理生活?光是洗衣服,就是他的一大難事。常常是脫下這件,換那件,一直到所有的衣服都穿過一遍,再選取其中骯髒程度較輕者,換穿第二輪。非到了不洗便散出濃郁的汗氣之時,才不得不下決心抽出個把小時把所有積存的衣服一齊洗上一遍。可那叫洗衣服嗎?泡上過多的洗衣粉,自己又去看書。待到忽然想起還泡著一盆髒衣,才手忙腳亂地搓洗起來。上衣,搓九下。洗法是:將濕透的衣服擰成一條,左邊搓三下,掉過來,右邊搓三下,再於中部搓三下。三三見九,上衣洗完。褲子呢?於褲腳、膝蓋、褲檔處,又各搓四下,共十二下,便放入清水。背心更簡單了,揉巴一下即可。只要清水中洗衣粉的泡體變得稀少,那就算洗完,抖一抖便晾在鐵條上。所以,洗過的衣服,與未洗前相差無幾,碰上陰天,還不如不洗。因為陰乾的衣服上常常發出臭味,比未洗者有過之而無不及。唉,沒有妻子的光棍漢,過的什麼日子喲。

    玉敏一身難以兩全。她必須作出決定,是實踐她許下的諾言,侍養舅舅的天年,還是把老人扔給一位請來的女幫工,自己同國華享受年輕夫妻的恩愛?

    她痛苦,她矛盾。這個從大巴山來的姑娘,儘管已經受到大城市文明的熏陶,但本質依舊是大巴山的女兒。誠實和自我犧牲是她的信條,對於這樣一個其實並不複雜的問題,她竟想不出更兩全的辦法。於是決定,犧牲掉自己的愛情。

    她決定了在舅舅去世之前不結婚。那也許是三年,五年,甚或十年。她一想到自己競盤算開了舅舅的死期就被自己的思想嚇壞了。唉,自己竟這樣自私、狠心,盤算著老人何時歸天。莫不是自己急於出嫁,視舅舅為累贅?這是不貞、不孝哇。人而不孝,作女子的不貞,活著有什麼勁?是大城市的開明之風污染了自己啊!不,自己應當下定決心,舅舅健在一日便守身服侍他一天。

    國華呢?假如他真愛,他就應當等著。應當尊重一個女人的心。

    可是,那不是讓人家空擔著丈夫的名分,而白白犧牲嗎?他快三十了呀。媽媽說過,人活一世,應當讓別人快活,不應當讓別人因為自己增添痛苦。媽媽也是上過學的呀!她念過小學。這在舊社會,對於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是很不容易的事。可是她依舊尊從了父親的意志,從鎮子上下嫁到鄉下,並且老老實實、心甘情願地服侍了丈夫一生。她是個自我獻身的模範呀。母親這樣,她的女兒又該如何呢?

    犧牲了自己吧,也解除了把國華和自己拴在一起的那條紅繩繩吧。讓他去另找一個姑娘吧,讓他去和另外的女人作一對真正的夫妻吧。那張紙既然不符合生活的實際,還不如把它撕掉,把它燒光,讓它化為紙灰,在一陣風中吹散呢。可是,天吶,沒有了國華,生活還有什麼味道。她不知道,在沒有遇到國華之前,她怎麼竟能生活了二十幾年。那時候她一定很傻,把沒有國華的虛假的歡樂,當成了真正的幸福。不,沒有國華便沒有幸福。從前她小,不懂;就算長大了,她也是傻姑娘,一個從山溝裡來的傻姑娘。只有走出了夔門,來到了北京,遇見了國華,她才真正知道生活是那麼有滋有味,多姿多采。離開了國華,便是離開了歡樂,離開了色彩。笑,是傻笑;哭,是真哭。一個只有哀愁、只有昏暗的日子可該怎麼過?

    然而,不丟掉他,便不能背起舅舅生活的擔子。人,原應該自己吞下苦果而讓別人快樂的呀。有的花結果,有的花不結果。讓自己青春的花默默地凋謝吧,何必非要結果呢?

    國華,國華呀!只要你快樂,只要你能再遇上一個好姑娘,比我更實在,比我更美,比我更愛你的姑娘,我就滿意了喲。可是,你別去找那些穿著瘦腳管褲子的姑娘,她們故意地把屁股繃得緊緊的,搖來擺去,讓人難受得很噢。還有那些把耳朵墜扎上兩個洞洞,墜上玻璃球球,抹著紅粉紅嘴巴的姑娘,你也不要找。我問過的,一瓶香水要三五塊錢,她們一個月就噴掉四瓶呢。四五二十,國華,你的工資有幾個二十呢?那些粘假睫毛的,戴假胸罩的,專唱哼哼歌的,還有那些一見面就讓你買這買那的姑娘,你都不要找,再漂亮也不要。她們會欺負你的,吵起來甚至會打你的。你這個人吶,嘴巴不好使,沒直多少好聽的話;心可是太實,給你棒棒你就當針(真)用,你要是娶了一個那樣的天仙美女,你的日子就怕是「香火棍兒搭橋——難過喲!」

    哎呀,他要硬是不願離呢?沒有同居,領了結婚證也算得上夫妻,分開也是要上法院離婚的。他要是到了法院死不開口,硬是不同意,可咋辦呢!他這個強脾氣,是幹得出來的喲。

    姑娘沒了主意。她捨不得國華,但又想同他分開,又怕他堅決不走。她哭了,躲到牆角里,用枕頭堵住嘴盡情地哭起來,眼淚濕了半個枕頭。那淚水怕也有500CC吧。

    風,還有些暖意。院子裡的柳樹,依舊抖著翠綠不肯在秋風中變黃。這些柔軟的枝條,細長的葉子,頑固地堅守著生命的防線,一直到霜刀雪劍一次次地劈斬,它們才英勇地獻身。於是乾硬的枝條再蘊集力量,等待明春的爆發。楊樹與柳樹,是北方英雄的樹。

    風在外面吹,人在屋中泣。

    玉敏忽然聽見軋軋的輪椅聲。她急忙用枕巾抹去臉上的淚從床上跳下來。她看見,舅舅正用一隻手,吃力地轉著,

    輪椅的輪子向她駛來。她急忙走過去,扶住輪椅,看著舅舅。

    魏旭之的嘴唇抖動著,費力地吐出幾個字:「電話。國華。叫他,回來。」然後用期望的目光望著玉敏。

    玉敏懂了他的意思,是要她打電話,把國華叫回來。她問道:「您,找他有事?」

    魏旭之點點頭。,

    玉敏走到電話機旁,撥通了國華機關的電話,叫他天黑之前趕回來,有重要的事情。

    打完電話,舅舅向她用手指指自己的臥室。她急忙把舅舅推到屋裡去。

    魏旭之又費力地說:「你,做飯,我,有事。」

    玉敏點點頭,說:「您要不要上床休息喲?」

    魏旭之搖搖頭。

    「有事情你就敲敲這輪椅的扶手,我馬上過來。」

    魏旭之點點頭。

    玉敏去做飯了。她不知舅舅要做些什麼,這老爺子的脾氣很古怪,就是到了這步田地,也依舊自說自劃,絕對不願意別人違拗了自己的意思。人老了莫非都這樣?要給國華做些好吃的,他這些天瘦了。

    魏旭之屋裡窸窸窣速地響著。誰知他在幹什麼!

    晚飯前,玉敏給舅舅讀報。這是每天必做的事,連廣告也不錯過。

    國華回來了,騎車出了一身汗。

    玉敏給他打來一盆水,看他脫光了上衣洗臉,洗胳膊。他多壯啊,在大巴山也是個好勞力。

    晚飯,玉敏先喂舅舅,老人用右手推開她的湯匙,非要自己吃不行。直到自己用筷子把菜碟撥到地下,才長歎一聲,無可奈何地閉起眼,張開嘴,默默地咀嚼著外甥女送進嘴裡的菜飯。

    飯後,玉敏給舅舅擦了臉,又用小木梳給他梳理了那飄在胸前的一大把銀色的長鬚。這是老人自己最得意的東西。那銀須要是在微風中飄擺起來,要美過少男少女們那濃密的黑髮。最可貴的是它絕對的乾淨,每天要用溫水洗濯,讓它鬆鬆地閃著油亮的銀光。

    魏旭之讓玉敏把他推到堂屋正中的燈下,要他們坐在自己的面前。

    他伸出右手,讓玉敏把手放到自己的手上,又用目光命令國華也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玉敏的手上。他的大手捏住兩個年輕人的手,抖動著嘴唇,費力地說:

    「今天,你,們,合巹!國華,今天,不走!」

    兩個年輕人一時都愣住了,彼此看看,臉上都漸漸飛起紅霞。

    玉敏的眼睛濕潤了,她抽回手,慢慢地說『「舅舅,您的心意,我瞭解。可,我剛剛下了決心,永不結婚,服侍您一輩子。」她轉向國華,顫抖著聲音說,「國華哥,原諒我!」

    國華還沒有說話,魏旭之就連連搖頭,嚴厲地看著玉敏,說:「不,不,聽,我的。」他又看著玉敏,說,「到屋裡,把桌上的包,拿來。」

    玉敏點點頭,走到屋裡,取出一個紅綢包,交給魏旭之。魏旭之用右手打開包,裡面包著一對紅燭。

    「點,起來!」他說。

    玉敏不敢違拗,把兩支粗粗的紅燭點著,看著老爺子,按照他目光指示的方向,把燭火放在堂屋正中靠牆的條几上。

    魏旭之又抖開一張紙,見上面寫著兩行字:「相親相愛,不棄不離。」他把紙交給國華,讓他在條幾上壓住紙的天頭,使那紙垂下來成為一幅條幅。

    看著兩個年輕人做完這些,他又伸出右手,讓兩個年輕人的手握在一起。

    他抓著那兩隻手,莊嚴地發出口齒不清的命令:「我主婚,你們,結婚。要白頭偕老。跪下。」

    兩個年輕人跪在他的面前。

    老人又說:「念!」用下巴頦兒指指那條幅。

    「相親相愛,不棄不離!」

    老爺子笑了。笑得一部長髯在胸前抖動。

    他凝視著兩個年輕人,慢慢從衣兜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玉敏,輕聲說:「明天,早晨,再看。」

    他用力看著他們,彷彿要把他們收入眼底,溶入心頭。然後,微笑著說:「去,休息吧!」

    玉敏說:「那您?」

    魏旭之什麼也不說,只是笑著搖搖頭。

    玉敏和國華把他推到臥室,扶到床上,讓他睡下,告訴他,如果有事,就拉一下床頭的繩子,那裡拴著一個小鈴擋。

    魏旭之不說話,只是笑,笑得像個孩子。他伸出右手輕輕地撫摸著玉敏的臉,又示意國華彎下腰來,輕輕地拍著他的頭。然後,右手揮動幾下,讓他們去休息。他始終笑著,可眼裡卻湧出了淚花。

    兩個年輕人,彎著腰看了他一會兒,才悄悄地轉過身走出屋子。

    在玉敏的臥室裡,兩個結婚了一個多月,卻第一次在一起的夫妻,沒有一點睡覺的意思。他們被老人突然的行動弄得莫名其妙,又為這古老而莊嚴簡樸的合巹儀式所激動。他們反覆猜測著老人的心理,又盤算著今後該怎樣更好地照料老人的生活。

    玉敏忽地想到舅舅的那封信。他為啥非要等到明天才讓啟封?她忽然感到神秘和興奮。

    國華卻陡地生出一種恐怖感,急急地說:「快拆開看看,別有什麼意外。」

    「不會的。」玉敏嘴裡這麼說,心裡也有些犯疑,急忙撕開了信封,抽出信紙。

    國華搶過來,展開信紙,見上面用毛筆寫著:

    立遺囑人魏旭之謹以至誠書遺囑於左。

    吾年老病殘。於國於家。難效弩殆。今自願謝世。與他人無涉。所遺房產存款。均留吾甥沈玉敏。所遺典籍。呈獻國家。唯願甥女及甥婿。相親相愛。不棄不離。勤儉好學。報效國家。是所至囑。

    魏旭之親書一九八二年×月×日

    兩個年輕人彼此凝望了片刻,同時轉過身來,奔向魏旭之的臥室。

    魏旭之老人的右手慢慢垂到地下,「砰」一聲,掉下一個小玻璃瓶。

    玉敏和國華一齊撲到他胸前,高叫:「不,舅舅!」

    袁亦方和林子午還沒有休息。他們在林子午辦公室裡起草給上級的匯報。自從《××日報》發表了那封信之後,新華醫院的面貌有了很大的變化。他們希望上級來看一看,並且及早考慮誰來替代鄭柏年的空缺。他們以為白天明是合適的人選,請上級定奪。寫完匯報,兩人莊嚴地簽了名。

    他們剛想坐下來好好談一談,玉敏忽然淚流滿面地闖進屋裡,喊道:「舅舅,吃了大量的安眠藥!」

    兩個人立刻跳起來,奔向急診室。

    經過搶救,魏旭之終於從死亡線上走回人世。但他虛弱得很,只是閉著眼躺著,不理睬任何人的問候與關切。

    袁亦方在他床前坐了很久,直到夜深時分才悄悄站起來,對著閉眼躺在床上的老友,長歎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唉,老糊塗蟲!」

    「你才糊塗!」魏旭之突然睜開眼,用含糊不清的口舌輕聲說,「我死了,大家輕鬆。你,何必又讓大家背上我這包袱!唉!你呀,老糊塗!」

    袁亦方愣了,看看那個剛剛活過來的朋友,長歎一聲,又無可奈何地輕輕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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