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孫大勇和他的未婚妻趙秀芬,在王府井百貨大樓選購結婚用品的時候,鄭柏年正在醫院的解剖室裡對著一具打開腹腔的屍體,思索問題。
解剖室裡充滿了嗆鼻子的福爾馬林味兒,不習慣的人來到這裡,總是被熏得涕淚橫流,好像正為那些懸掛著的、平放在解剖台上的、裝在大玻璃缽裡的死者們的殘肢斷體悲哀傷痛。自然,初次進入這裡,也會被那些屍體所嚇住,甚至會朦朧地聽到死者們的歎息。然而,醫生不在乎這些。每一位認真負責的外科醫生,在做一個比較重大的手術之前,都要先來這裡再次熟悉一下人體手術部位的結構,檢查一下自己的手術方案。術後,為了總結經驗,也常常來這裡對照屍體做一次複查,彷彿下棋的人在一盤比賽之後,復盤一樣。
解剖室對於醫生,特別是年輕的外科醫生是不可缺少的課堂。他們從早逝者的身上吸取了知識和力量,用來挽救後死者的健康。所以,有許多醫生在生前就立下誓言,把自己的遺體獻給醫學,務使對自己已經沒用的肉體,對千百人再作一次最後的奉獻。這精神是平凡而偉大的。幹嘛把這崇高只留給醫生呢?多一些人把失去靈魂的軀殼贈給醫學不更好嗎?人類心底的歷史會記住奉獻者的功業。
鄭柏年手術後已經近兩個月了,但他隱隱感到「預後不良」,說不定體內的癌細胞正在默默地飛速地擴散和發展。物理療法和服藥,已經搞得他噁心和極度消瘦,雖然他一直忍著痛苦接受治療,但他知道,這一切已經為時太晚了。他不願住院,他要盡可能多下些時日留在妻子和女兒身邊。結婚七年,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總共只有八個月。他不願荒廢了生活中這永不再來的最後時光。他也不願把自己的猜測告訴妻子。讓一個人默默計算著親人死亡的臨近,是非常殘酷的事。對於將死者,這並不重要。因為他知道了刑期,心裡反而會安然。而對於他的至親,卻是最殘酷的苛刑。他們一天天,一時時地在心裡勾消親人生命的日曆,卻又不能挽救他,那焦急,那惶恐,那對現在的依戀和對未來的惆悵會損害了他們自己的心。
所以,柏年總是以坦然、自信的微笑來安慰妻兒,用盡可能多的工作、散步,來證實自己的康復。有時候,醫生的說謊倒是最溫情的人道主義。可別把他們看成整天與疾病、死亡為伍的冷酷的人。柏年預感到了自己的歸期已經一天天臨近,他想辦一件事來打發這歲月。他想總結一下胸外科手術的一些技術問題。比如切斷肋骨吧,用鋸子,就會把骨頭的粉末撒進胸腔;用鑿子,震動很大,對內臟不利,弄不好還會使肋骨震裂,增加患者的痛苦。手術器械的改進是重要的,例如已經實驗成功的無粉末電鋸,震動小,噪音小,還不產生骨末。但是,更重要的還是醫生技術的改進和提高。能不能少切或不切斷肋骨就施行胸外科手術?他想結合自己的臨床經驗和別人的經驗,寫一本胸外科手術常規的小冊子,補進他那個「現代醫院管理大綱」中,供醫生和手術室護士們參閱。儘管那大綱已經被安適之帶走,但他總會回來,總會把它搞出來的。
於是,他來到解剖室。
平放在解剖台上的屍體,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他已經死了十幾年或幾十年了吧?他的屍體已經呈現出醬紫色,可神態依舊保留著臨死時的模樣。他的眼睛向下望著,稚嫩的嘴半闔半開,好像正詫異地向大人們詢問他看見的什麼事情。他的腿己經鋸掉,掛在標本架上,腹腔內的臟器也已取出泡在玻璃瓶裡,肚皮掀開,好像一扇門簾。也許,詩人和哲學家看見他會發出幽深的問題,探討他如今正在想些什麼,他幼稚的靈魂此刻是否正蹲坐在雲端,望著他的殘肢,提出「舊我非我」一類的命題。醫生們不想這個。在他們眼裡,那只是標本,正如同一具塑料的人體模型。
柏年拿著手術刀,預想著以最小的刀口切開胸部的皮膚和肌肉,裸露出肋骨。他忽地感到肝部的劇疼,一顆顆汗珠,滲出額頭,手也開始顫抖。
他扔下手術刀,覺得有無數的尖刀扎刺他的肝部和腹腔,有一輛載重卡車從他腹部輾過。「肝癌」,在朦朧中一個明晰的意識竄入腦際,立時又消失,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半個小時以後,他被解剖室的小張發現,叫來救護車把他送進病房。
林子午、白天明、梁曉晨、袁亦方、袁靜雅、魏旭之以及其他的人都趕來了。立刻對他施行急救,但他還是沒有醒過來。
第三天的凌晨三點二十分,他醒過來了,看看站在旁邊的白天明,輕輕地說:「天明,謝謝你。你、你去休息吧,我要和曉晨,說、說幾句話。」
白天明看著他,點點頭,用手在他額頭上撫摩了一下,疲乏的臉上,盡可能地閃出一點笑意,輕聲說:「別太累了。」就轉過頭去,走出病房。
梁曉晨坐在他身邊,用發燙的手抓住他枯瘦的手,悲慼地望著他。
「梅,梅梅呢?」
「袁師母陪她睡覺呢。」
「讓她睡吧。她,聰明,美,像你!」柏年笑笑,「幸虧不、不像我。我笨。」
「不不,你不笨。」曉晨流下了眼淚,「你是,最好的人,我,後悔,不該讓你一個人去解剖室……」
「別這麼說。總、總會有這一天的。」鄭柏年輕聲笑著說,「記得,魯迅先生說:聽說,人死的時候,很痛苦。我想,反正只有這、這一次,總、總是會挺過去的。多,多幽默……」
窗外起了風。一片片黃葉在秋風中飛舞,在燈光下像一個個旋轉的風箏,遲遲地不願墜落到地上。
「多,多安靜啊,這一會兒……」鄭柏年喘息著說,看著曉晨的臉,「你,太、太累了。以、以後要好好睡幾天。」
「嗯嗯!」曉晨淚流滿面,緊抓住他的手,不住地點頭。
「別,別這樣!」柏年笑著說,「我的好人,我堅強的妻子。我的,我的朋友,我,多麼愛你呀!」他停頓了好久,用歎息般的聲音,出了一口長氣,說,「唱、個歌吧。我、愛聽,那首,『讓我們……蕩起……雙槳』……」
「嗯嗯。」曉晨流著淚,顫聲輕輕唱起來,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船兒輕輕飄蕩。
湖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
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
迎面吹來涼爽的風……
她看一眼柏年,突然驚呼:「柏年!」
白天明立刻跑進屋裡,抓起柏年的手,又淚流滿面,一下子撲到柏年的身上。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凌晨三時四十三分,鄭柏年停止了最後一次心跳,離開了生他養他的祖國和人民……
當晨風吹來了新的黎明,整個新華醫院沉浸在悲痛之中。
林子午接到辦公室的電話,匆匆趕到醫院,在他筆挺的藏青色中山裝左胸前別上一朵素潔的白花。他在柏年的遺體前默哀,含淚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於是,醫院的全體職工都佩戴了黑紗、白花,自動地排起了隊,到二樓外科病房,向鄭柏年致最後的敬意。小梅梅來了,她掙脫媽媽和吳一萍的手,跑向爸爸,撲在他的胸前,用小手掰著爸爸的眼皮,哭著喊道:「爸爸,爸爸呀,你醒醒,醒醒,你還沒帶我上動物園看熊貓兒去呢!爸爸,爸爸,醒醒吧!梅梅想你,想你呀!」……
無論是愛,還是仇,一旦植根於孩子的心,便以最純潔、最堅韌的力迸發出來,謊言騙不過,殘暴摧不毀,那愛與仇的嫩芽會長成大樹,支撐他們的一生。愛孩子,並且也把愛給予孩子們吧,一代代充滿愛心的孩子,會組成一個強大的民族,任何風雨也澆不滅他們心中愛的火焰。他們會去擁抱一切朋友,而把敵人淹死在仇恨的海洋裡。
小梅梅最真摯的愛與悲切,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滾下熱淚。沒有一個人阻止她——讓她把人們心中的悲苦、遺憾和怨恨一齊哭出來吧。
除了小梅梅,哭聲最響的莫過於孫大勇。這個連父親死了都不曾流淚的小伙子,以最簡捷的方式表現了自己的悲哀:在骨科按摩室裡,關上門號陶大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還有什麼比一個堂堂鬚眉撕心裂膽的哭聲更能使人痛楚的呢!
過分的傷感,也就引出對柏年死因的猜測。有人說,是白大夫手術不好,加速了柏年的病情。白天明並不在意這流言,因為他現在的確非常內疚,恨不得去替代鄭柏年。那是他兄長一樣的朋友哇!在這個時刻,最冷靜的竟是梁曉晨,她始終寬慰白天明,說她不懂得醫學但知道科學,任何藥石和手術都不能阻擋死亡的必然到來。天明是我和柏年兄弟一樣的朋友,他如今的痛苦一點也不比柏年的至親更輕一點,讓他清靜一下吧,別讓流言再去戳他受傷的心。
林子午為了平息在悲痛中生出的懷疑,也為了總結這次治療全過程,決定對柏年的遺體進行解剖。由外科的陳大夫解剖,他在旁邊主持。
屍體解剖的報告公佈了:經過手術的肺部,沒有癌細胞的擴散,但柏年的肝臟、胰腺,乃至胃部和腹腔的大部分都佈滿了惡性腫瘤。人們驚詫了:這個並不算強壯的柏年,哪裡來的那麼堅強的生命力,竟活到了今天!而且,竟能壓下最難忍受的胰腺癌的疼痛,到死也沒有哼一聲,連一針止痛藥、麻醉藥都沒有注射過!啊,是對生命的渴望與追求,是對生活的熱愛和迷戀給了他難以想像的精神力量,使他用衰弱但是堅強的腳步把疼痛和死亡踩在腳下。生前,他沒有一句豪言壯語,也沒有過慷慨激昂。因為他瞧不起死亡的挑戰,冷靜與鄙夷就足夠了,用不著悲壯的宣言。
白天明的心並不因這扮報告而寬慰,相反,他更加痛苦。因為他竟沒有在手術台上想到那癌細胞還可能潛伏在柏年其他的臟器上。他那時太緊張了,只想到他的肺,肺,肺……自己不是個好醫生啊!
三天後,柏年的遺體火化了,在新華醫院的小禮堂裡舉行了追悼大會。林子午下令,全院停診半天。他不怕上級可能來的追問和責難,他不能違拗了全院群眾的心。柏年這個優點與缺點都同樣袒露在群眾面前的共產黨員,生前並沒有受到多少稱讚、褒獎與表彰,連他的副院長職位都還一直沒有得到正式的批准,只是年月久了,上上下下一直默認罷了。只有他的死,才喚醒了人們心底深處的愛。當他再也不能站在崗位上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他留下了一個難以替補的空缺。於是,遺憾和怨恨追加到悲痛上,使人們的心更加沉重。
小禮堂裡懸掛著鄭柏年永恆的微笑的遺像,骨灰匣四周擺滿了鮮花與冬青,各科室和上級機關送來的花圈擺滿了禮堂的四周,其中一個是安適之和妻子章秋麗送的。聽到鄭柏年的死訊,安適之提前由日本飛回,以最沉痛的心情向死者致哀,並且安慰曉晨,他一定永遠懷念這位長兄般的同學,以實際行動完成他未完的事業。他主持了柏年遺體的火化,並且擔任了柏年治喪委員會的秘書,辦理喪禮的全部具體瑣碎的事項。他的真誠感動了許多人。
追悼會由黨委副書記孟憲東主持,由林子午致悼詞。他的講話剛剛結束,魏旭之老爺子就拄著手杖,走上小舞台。他朝鄭柏年的遺像鞠了一躬,然後仰天長嘯:
「不該,不該呀,柏年!你不該這麼早地就決然撒手,不該這麼早地就永訣人世!」他又轉過身來,對著林子午大聲叫道,「子午,子午啊!你我是多年的老友,原諒我發一聲也許不該當發的問題:柏年之死你沒有責任嗎?」
全場為之驚悚,但林子午一點也不生他的氣,低著頭輕聲歎息道:「有哇,有哇!我有責任!」
魏旭之大聲說:「你有,我也有,我們這老一輩人都有。我們愛他、護他不夠。下面呢,催他、賴他太多。上級呢,使他、用他過甚。人非機器呀!就是機器,運轉太過,也會一朝崩潰。好一個鄭柏年吶,自己給自己上滿了發條。今天,他、他崩了,碎了。不該呀,不該!今日之事,再也不當有了!」他忽地抖開手裡的紙,抽泣著說:「柏年,你的魂靈,去之不遠,大概還在這兒徘徊吧?!我無以為祭,就送你這個墓碑吧!」他舉起手裡的紙,大家一看,原來是十一個大字,道是:「中年知識分子鄭柏年之墓」,大家不由心頭一熱,定睛看著台上。魏旭之忽然一側偏軟,慢慢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