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明和葉倩如走在夜的市街上。慢慢地走,誰也不說話。末班車已經過去,他們還在慢慢地走。
夜風吹動街樹,把斑斑點點的燈影撒在他們身上。他們走到阜成門外的立交橋上,站在橋欄杆邊俯視橋下輻射著街道和通向遠方的成串的街燈。
「真沒想到,」白天明輕聲說,「我今天會像小孩子一樣的衝動。」他有些後悔,「我都四十歲了,到了不惑之年,還這樣。」
「這樣很好。」葉倩如輕聲說,「我非常高興,我覺得幸福。」
「高興?」白天明聳聳肩膀,「瞧瞧你這些朋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亂晃。知識不多,氣派不小。一個個好像都是天之驕子,偉大的藝術家。哼!」他越說越生氣,「眼睛裡只有洋人,洋文化,洋藝術。詩?那也叫詩?哼!」
「你自己不也念了那樣的詩嗎?」
「你竟然沒有聽懂?」白天明瞪著倩如,「我那是一味中藥『清瘟敗毒飲』:石膏二兩,黃連四錢,桔梗、連翹、甘草各二錢,犀牛角粉五分沖服,送給你的朋友們。」
「這治什麼病?」葉倩如頗有興趣地問他。
「專治外感濕熱病毒,昏狂澹語,胡說八道。」
「你不公平!」葉倩如忽然生了氣,「你不該這樣看他們,不該這樣瞧不起他們。瞧不起他們,就是瞧不起我,因為不管怎麼說他們是我請來的。」
「你怎麼盡請這樣的人?」白天明也生了氣。
「他們怎麼了?」葉倩如說,「他們尊重你,被你感動了,給你熱烈鼓掌了。這說明他們是懂藝術的,有禮貌的。」
「那麼說,是我沒禮貌?」
「對,你就那麼一個人走了。也不和人家告別,擺出一副長者的派頭,明顯地在瞧不起他們,你就是沒禮貌!」
白天明火了:「我根本就不想來,能坐幾個鐘頭就算不錯,彈了琴就是為了不丟你的面子。你懂嗎?我已經十五年不彈琴了!」說罷,就向前大步走去,又回頭說,「再見!」
「回來!你,回來!」葉倩如叫著,又跑去追他,站在他面前,大聲說,「你把我一個人丟下,你算什麼男子漢?算什麼大知識分子?你不怕我路上出事?!」
白天明站住了。這後一句話的確很有道理,也很有份量。
他看看葉倩如。她的臉在燈下顯得太白了,也許是過於激動的原因吧。
白天明朝回走去,說,「好吧,我送你回家。」
「我不走。這樣回家我要氣死,一夜也不能睡。」
「你不是夜貓子嗎!」白天明的話已經明顯緩和了。
「啊,還說呢,那天我陪了你一夜。」
「今天我可不能再陪你一夜。我還要上班呢!」
「知道,你還要去照顧你老師的女兒。」
「胡說,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葉倩如靠在橋欄杆上不說話了。
白天明也不說話。
一輛灑水車慢慢駛來,他們只好走到橋邊的馬路沿子上。
空曠的立交橋上,晚風更大些。晚風夾著水氣飄向他們,葉倩如有些冷了,抱一抱裸露的兩臂。白天明看看她,不知怎麼幫助她才好。他想了想,脫下自己的長袖襯衣,遞給她:「你披上。」
「你呢?」
「看,我有短袖套頭衫。」
「這叫T衫。」
「你怎麼那麼喜歡洋名字?」白天明笑笑,把衣服給她披上,「看來你們真的該吃點清瘟敗毒飲。」
葉倩如一把按住他的一隻手,兩眼熱烈地望著他,說,「原諒我,剛才是我不對。」
白天明一下子沒氣了,笑起來,說,「是我不對。我不該跟你生氣。」他慢慢抽出手,說,「我從貴州山區回來。我知道我們人民的生活,還很苦,很苦,如今只是剛剛好一些。你們文藝工作者,應該腳踏實地,為這些養活了我們,養活了我們整個民族的人民歌唱。不要總是訴說個人的悲苦,談些與群眾不關痛癢的事。」
「是,我的教師爺!」葉倩如笑著說,「我的老大哥!」
「你該叫我叔叔,我比你大十四歲。」
「美得你,佔便宜可沒有好處。」
「這佔什麼便宜?有你這個侄女我得多生許多氣,早死幾年。」
「噓——別胡說。」葉倩如說,「你在哪兒學會的鋼琴?怎麼十五年不彈了?哎,我想起來了,咱們倆什麼時侯兒合奏一曲怎麼樣?練練,演出去!」
「不不不,那可不行。」
「業餘的。現在組織了一個愛聲樂隊,全是業餘的,裡面也有醫生。咱倆也參加?要不,就單獨搞,沒事的時候,給工廠、學校演演?不收費。」
「談錢幹嘛!」
「嗨,現在好多人業餘演出,一場收好多錢呢!」
「你眼饞了?也收過費?」
「沒有。咱倆去搞普及嘛,怎麼樣?」
「我得想想。」
「認識你真高興。沒想到你還會彈琴,真逗。」
「好像只有你們才會彈琴。」
「我以為你就會拿手術刀呢。我常想,手術室裡一定挺可怕的,肉呀血的,像個屠宰場。嘿,你還會彈琴!」
「那是為了練手指頭,好去再進『屠宰場』。」
葉倩如朝肖天明身邊靠靠,靠在他胸前,說:「我冷。」
「回家吧,我送你。」白天明說。
葉倩如嗔怒地瞟了他一眼。
「走吧,走吧,小侄女兒,夜深了。」白天明半開玩笑地說。
葉倩如只好跟他往回走。
又是默默無語的行走,一直到倩如住家的街口,他們一直沒有說話。
要分手了。倩如把衣服還給他。白天明去接,倩如又縮回手,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別自以為很老,倚老賣老。四十歲是男子的黃金時期,別把我看成小孩子。」這後一句話裡有明顯的哭意。
白天明瞅著她,不說話飛
葉倩如把衣服遞過來,白天明伸手抓住衣服。葉倩如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自己的手都有些抖顫了。她眼裡閃著淚花,急切地說:「我認識你,覺得幸福。你在我眼裡,是個年輕人,年輕人!」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抖抖白天明的手,一扭身跑著走了。
白天明呆呆地立在那裡,慢慢地歎口氣,轉身走向鋪滿細碎燈影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