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25章 第十九章 (1)
    通向禮堂的路上,擠滿了人群。

    新華醫院的職工,除了夜間值班的人以外,都已經吃罷了晚飯,洗過了澡,穿上了乾淨的衣服,沐浴著晚霞的彩光,奔向禮堂。

    新華醫院今天要舉行關於院長人選的「民意測驗」,進行一次模擬性投票。選舉後,放映最新國產影片《我在他們中間》,以助雅興。

    選舉後看電影的主意是安適之出的。他頗為瞭解民心。大多數人對這次民意測驗,興趣不大,倘沒有電影的號召,來者就會寥寥,這會傷了民意測驗的主持人林子午老頭子的心。然而,這影片須是尚未上映,在電影界試映時又頗獲好評的作品,不然,號召力便會減半。即使如此,影片也須在選舉後放映,否則,看過了電影,依舊會有不少人「上廁所」,「臨時有點事」而星散不歸。

    這影片也是安適之借來的。他曾經找了章秋麗三次,費了許多唇舌,才說動了她的芳心,由她出面向某電影製片廠有才華的女導演借來她執導的這部影片。這影片如今正在北京作小範圍試映,以徵求意見。電影界的評論是頗為不俗,一般觀眾的反應,也相當熱烈。為了支持「新生事物」,影片在新華醫院禮堂放映兩場。一場為全院職工,另一場是醫院附近的工廠以及上次因值班而未看過這影片的新華醫院職工。

    這個有力措施,在醞釀之初,林子午並不滿意。他認為,對於未來院長人選的關心,足可以使禮堂坐無虛席,放映電影純粹是多此一舉。及至作了一次預演,一次模擬性的選舉之後,林子午才不得不承認安適之確乎更懂得今日的民情。那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事先廣為通知,動用了廣播、板報、公告欄、書面通知等等一切宣傳手段,號召職工人人參加「預演」,可謂消滅了任何宣傳上的死角。然而,開會時,禮堂裡卻只坐了一半席位。掃興之餘,林子午只好同意安適之這個不成體統的建議,感歎今日的群眾,「政治熱情大幅度降低」。

    這次,全院職工每人得票一張,寫明影片名稱,標明放映時間:晚七時半。另外特別註明,開映十分鐘後,不得入場。影票與工作證一同出示,方才有效,轉讓他人包括家屬者,票即作廢,人受批評。真個是言出法隨,雷厲風行的樣子。

    林子午看了這張「電影票」,搖頭復咂舌,連連說,「不像話,不像話。這不是把群眾當成群氓了嗎?這是讓群眾當家作主,行使民主權利的事,怎麼能連騙帶嚇唬呢?不像話,不像話。」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群氓」們不但不憤怒,反而喜形於色,沒下班就議論開今晚的電影,猜測它的內容,並且給予安適之以極大的好評。下班之後,一個個沐浴更衣,姑娘們更在身上噴灑了香水,呼朋喚友,結隊前來,那愉快的談笑聲,那活潑的身影,讓林子午寒心。

    「唉!」老頭子內心長歎一聲,「十幾年的折騰啊,人們的心竟麻木到這樣子。一場表達心願的選舉竟然得靠一部影片來招徠。他們讓人耍了還挺高興。我的天!」

    他心緒不高地坐在舞台中間,冷眼瞧著台下那興高彩烈的人群。

    安適之卻忙個不停。他搬椅子,找茶杯,檢查麥克風,數選票,忙得一頭大汗。他知道,今日之事,可以一箭而三雕。頭一宗,這放映影片,正如美國總統候選人之取悅選民,向他們拉票。他相信,這部影片的魅力會使相當多的人稱讚他「關心群眾生活,為群眾謀福利」,而在選票上寫上自己的大名。也會有原先曾準備投別人票的不堅定分子,在銀幕前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力,而改投他的票,或者棄權;而原準備棄權的人,也會有一部分變成他的支持者。其次,這次觀摩影片、預選院長的二合一會議的盛況,肯定會給上級派來觀察會議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包括心神不定的林子午,都不能不承認我安適之最瞭解今日的下情,最能鼓起他們的興致,最有組織能力。這就增加了上面選定自己的籌碼。第三,就算民意測驗的結果於自己不利,上級也會留下安適之沒有私心的印象——「人家老安明知自己不會選上,還是熱情高漲地工作,這人不錯呀!」

    會議開始了,林子午講話。他講得不長,只是說了說這次「民意測驗」的重要性,希望大家認真思考,把自己認為最合適的人選寫到紙上,以便「集思廣益,安排出最恰當的人選」。接著,他請上級機關代表講話。

    那位「特命全權大使」,是個很有風趣的人。

    他說:「今天,我要講很長的話——」

    全體與會者一愣,不少人發出歎息。可是,代表緊接著說:「大家是不歡迎的。」

    聽眾活躍,鼓掌。

    代表:「所以,我只準備講三分鐘。」

    又是一陣鼓掌。

    代表:「再鼓掌就超過三分鐘了。」

    聽眾大笑。

    代表:「一,大家是新華醫院的主人,要推舉一個服務員,不是推舉一個官。官和服務員是有差別的。這個差別希望大家牢記在心,這差別就是選舉的標準。二,可以把你認為最合適的人寫到選票上,沒有數量的限制。三,為了不引起混亂,這次測驗的結果,不公佈。完了。」

    最後一句,引起全場的議論,以至於有人憤怒地嚷嚷:「不公佈還選什麼,誰知道上級指定的是不是我們大家喜歡的。」

    但議論歸議論,決定歸決定。票,還是發下來了。林子午也覺得這位代表的話有點出格,便同他低聲商量。他說:「這結果不公佈,群眾想不通吧?」

    代表說:「這是上級黨委研究決定的。林老,您想,這次選舉只是對幹部群眾基礎的一次摸底,只是提供上級安排幹部的一個參考,又不是真的選舉,公佈不公佈有什麼實際的意義呢?再說,群眾選的,準會五花八門。現在我們還沒有實行這種民主的群眾條件。你公佈了結果,不是引起幹部隊伍的混亂嗎?這個三票,那個五票,滿天星一樣,好像誰都可以當院長。公佈這個,是個笑話;還有,得票最多的準是誰也不得罪的老好人。這種幹部不足以言改革……」

    還沒等他說完,林子午就說:「那,就別進行這次預選了。」

    代表笑笑,說:「本來就不必搞這個。」眼睛斜睨著林子午。

    林子午站起來說:「那,全是我的罪過。」走到一邊,坐到椅子上,看著台下亂哄哄、交頭接耳的群眾,再也不說話。

    選票收上來了。

    林子午和任何人都沒打招呼,連電影也不看,拄著手杖走了。

    他坐在辦公室裡那張巨大的寫字檯前,一動不動地想心事。他有些悲哀,因為他發現他習慣的那套工作方式,越來越不大靈光了。醫院裡的職工,似乎缺乏一種信仰的力量,對什麼事情都抱著一種木然的態度。過去,他可以用自己的熱情去感染群眾,大家都以一種燃燒般的姿態為著一個號召而忘我工作。人的心,現在似乎降低了溫度,他真想作一些活體解剖,來證實他的懷疑。他不懂,幹嘛有人在明顯地騙他們,可他們還是高高興興地願意受騙。他覺得自己屬於另一個時代,不大適應今天的現實,但他又不願屈從於這個現實,還想奮鬥一番。他不相信,自己所信奉的高尚的理想,會敵不過歪風邪氣。然而,他又的確一天天地老了,奮爭的時日總有一天會被死亡勾銷。他不怕死,但是他怕突然地死,以致無法用實際的成效證明自己的正確。因此,他要加緊地幹,要同死亡競賽。

    有人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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