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請到這屋裡坐吧。」
吃過晚飯,袁靜雅把白天明讓到自己的房間裡。上次同林子午的談話,惹得她心煩,久蓄在心底的許多思緒一起奔湧出來。然而,她的自尊心又極強,絕對不願意向別人吐露衷曲,只除了極少數的人。白天明就屬於這極少數人中的一個。安適之並不是胡說,在靜雅的心裡,天明是可以信賴的人,是可以交託個人秘密的人。當年,在父親告訴她,她應該答應安適之的求愛時,她的心曾經慌亂過。她把不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愛上了安適之。她曾經特別地想見到安適之,但見到他又覺得無話可說。她喜歡看見安適之瀟灑的身影,但見到他又想躲開。她不知道這感情是不是愛,於是,她去請教白天明。白天明那時候愣愣地看著她,說自己也鬧不清,但他答應替她想想,幫她分析一下,過幾天再答覆她。可是,天明的分析還沒有完成,安適之的進攻卻更加猛烈了。在一個星期六的夜晚,安適之約靜雅出遊。
他們在醫院的一間小課室裡(是給護士們上補習課的地方,在行政樓的一樓)談了一夜。這一夜自然是安適之主談,靜雅只是默默地聽。那是在五月,洋槐花剛剛凋謝,木槿花正在含苞欲放的時候。夜晚還有些涼,安適之就勇敢地把靜雅攬在懷裡。靜雅那時直想哭,卻沒有力量推開這個溫存的男人。當黎明到來的時候,安適之親吻了疲乏的靜雅,那抖顫的嘴唇貼在靜雅熱熱的唇上,讓靜雅流出了淚水。她輕輕地推他,喃喃地說:「你,你怎麼這樣!」可安適之卻由於獲得了第一次的親吻而更加勇氣十足,在她唇上、臉上熱烈地親吻起來,忘情地說:「我愛你,愛你,我的一切都屬於你。」這時候,靜雅決定了,既然已經同他親吻,那關係也就明確了。她低聲地說:「我,失敗了。」流著淚倒在安適之懷裡。第二天,白天明見到她,立即從她眼睛中看出了一切。便輕聲說:「你的眼睛告訴了我你的決定。我的分析也就沒有意義了,祝你幸福吧!」從此,天明就再也沒有和靜雅談過任何涉及到愛與友情的話題。
靜雅也許不知道,那時白天明精神上是忍受著怎樣的痛苦。一個男子,在心愛的女人要求自己為她判斷她是不是愛上了另一個男子的時候,他該忍受什麼精神上的煎熬?這滋味,靜雅是不知道的。但她隱約地感到天明是對自己有著特殊的感情的。這感情高尚而且無私,她是可以把他看作摯友和兄弟的。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手足視之。」天明便是手足般的知己。她的話應該向天明訴說。
她請天明坐在沙發上,為他倒了一杯清茶,凝望著他慢慢地說:「真怪,這麼多年不見你,你卻和從前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
「你呢?」
「我?老了。」
白天明笑了:「你比我小五歲,倒說你老了。」
「女人老得快呀!」
「可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堅強,有自制力。」
靜雅聽了他的話,淡然一笑:「你總是把我想得太好。」她歎口氣,「我是一個傻女人。人家說什麼我就信什麼。我從來不知道別人會騙我……」
「那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呢!」白天明說。
「沒有,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可是,這種人讓人喜歡,讓人愛。誰都說他好,說他單純。當你告訴別人,他那只是個假面具,就像過年時候,大街上賣的大頭娃娃,是套在頭上的。別人還會恥笑你,說你對他有成見,有私隙,甚至說你忌妒他,好心的人還勸你要寬容,因為從皇帝到乞丐都是人,都要寬容。是的,可以寬容他們的弱點。但為什麼對上了當的人,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的人一點兒不寬容?卻要寬容壞人的假面具呢?難道因為人們都必須靠戴假面具活著嗎?」
袁靜雅激動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最後靠在門框上不出一聲,凝視著天明。
「你是說適之?」
「對,是他。我不否認,他有才能,有熱情,知道怎麼待人接物,他會表現出一副天真的樣子,好像是才從月亮上飛來的人,對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清楚。可這全是假面具,你知道嗎,假面具。他生活的中心就是他自己。他誰也不相信,他認為處處都有他的敵人。他對你笑,是因為要利用你,或者欺騙你,到時候好整你一個冷不防。所有的人都要變成他的工具。他躺在床上的時候,總是在盤算怎麼利用人為他服務。當他這麼計算的時候,他的眼睛裡總是有股恍惚的神態。唉,那神態,今天想起來還讓我打冷戰……」靜難說過這些之後,激動地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
這話使天明又吃驚又覺得並不意外。他覺得靜雅說得是有道理的。她畢競同安適之一起生活過幾年,會比別人更懂得他。而且,他想起了適之剛剛同自己說過的話。安適之苦惱的是:不知道誰是他的敵人。一個人如果總在群眾中尋找敵人,尋找對手,那就是說,他是有盤算,有野心的。他懼怕阻撓他的人,他要找到他認為在阻撓他的人,然後打敗他。和對手爭鬥,打敗別人,這就是他生活的樂趣。當他找不到對手,他就苦惱。我的天,這種人多可怕。可是他用坦率、熱情的假象瞞哄了許多人,也瞞哄了自己。剛才自己簡直相信了他說的一切,甚至同情了他。但是,他還是為靜雅的話吃驚。因為靜雅從來不疾言厲色地講別人的毛病,即使對安適之。那麼,一定是她的這位前夫傷透了她的心。該說些什麼勸勸她呢?
「不過……」白天明沉吟著,「他剛才要我替他向你道歉,而且說他還愛你,希望同你復婚,並且希望你到內科去看門診,支持一下他的工作……」
靜雅笑笑:「這些,你都信了?答應了?今晚上你是來為他作說客的?」
天明攤攤手,不說話。
「哼,復婚?在他參加了衛生界圍攻周總理的陰謀之後,在他出賣了我的父親之後,在他嘲弄了我的信任和為他作出的犧牲之後,我還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嗎?想到他那種目光我都覺得害怕。你想想,假如一個女人,一面和你擁抱,說著各種甜蜜的話,一面眼睛裡卻是一種茫然若失的神態,你受得了嗎?」靜雅這幾句話使天明吃驚,因為他想不到,靜雅會這樣坦率地揭露她和適之的私生活。
「他還在愛我?不如說愛他的自尊心。一個女人主動離開他,他受不了這個。他一面和別的女人調情,一面說他還愛我。天明,你受得了這種愛嗎?到內科?是為了我?不,傻哥哥,他是怕我說他的壞話,把我調到內科去好控制住我。不,我才不去呢。」
靜雅說完這些話,突然沉默了,長久地坐在沙發上,反覆地看著自己的手。
「這些你給林院長談過了?」天明問她。
她搖搖頭:「我只說,愛上他、嫁給他是我一生不可寬恕的錯誤。我恨我自己。」
又是沉默。又是沉默。
客廳裡,吳一萍已經切好了一個西瓜,可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叫靜雅和天明來吃。她一向心疼天明,認定了這是自己的女婿。女婿是半子,可她從來把天明當成整個兒的兒子。但是,她拗不過丈夫。丈夫也喜歡天明,但覺得他的木訥,同女兒的文靜,在性格上太相近了。老爺子學過辯證法,相信一切事物都應相反相成。木訥和文靜加在一起,是雙倍的冷漠。一個充滿冷摸的小家庭,將沒有歡愉和激情。整天說不了五句話的妻子守著一個木木柯柯的丈夫,這樣的家,多沒意思。老爺子想,靜雅得有一個懂得謔笑,知道歡樂,會說話,會辦事,又能體貼她的丈夫,好領她到歡情忘我的境地。剛柔相濟,陰陽調合,才是夫妻之道。所以,老爺子看上了安適之,而且相信靜雅可以以柔克剛,用沉穩克服適之的虛浮。吳一萍歷來恪守婦道,以夫言為天命。她雖然認為老爺子可能挑花了眼,但她不願忤逆了丈夫的心,所以,也就同意了靜雅與適之的婚事。然而,她總覺得對不住天明。
當她知道天明依舊是光棍一條的時侯,她心裡又敬又憐,決定這次再也不聽老頭子的話,要負起撮合女兒同天明的神聖職責。丈母娘拉縴,頗有怕女兒嫁不出去的嫌疑,會讓人說閒話的。可是,老人不說,靜雅那丫頭是會哼哼唧唧三五年,而拿不定主意的。她怕自己是二婚,而天明是處子,般配不上。這丫頭還挺封建呢。怨誰?還不是自己這個家教育的她。唉,錯過了天明,還上哪兒去找這麼合適的女婿?這麼個大醫生,人又老實,年紀也不算大——男人四十還不是正算青春年少?脾氣好,長相也過得去,不漂亮,也不醜。男人也沒必要長得跟大姑娘一樣。小白臉兒並不受看。男人得像男人。這樣的人,是大姑娘、小媳婦追慕的對象。只要天明有意說媳婦兒,用不著登報,立時刻會有成群結隊的女人來應徵。可別再耽誤了,天明不能再從袁家飛走了。可是,可是,當媽當師娘的畢竟不大好張嘴,只有從側面,從隱喻,小小地、不斷地向他表示這個意思。傻小子,誰知道他弄明白了沒有?瞧今兒他倆談得那麼熱乎,說什麼呢?別繞了半天彎子還沒到正題兒,就彷彿要從北京到哈爾濱,卻先奔了廣州一樣。唉,當娘的什麼時候能省心?送西瓜去,看他們說什麼,能不能提供點兒切實的幫助!
吳一萍領著小梅梅,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先高聲說一句:「天明,吃西瓜了!」她怕萬一天明跟靜雅正有個什麼實際的表示,撞上了不合適。可她一挑門簾進來,卻見倆人各自正襟危坐,都陷在沙發裡。
「喲,我以為你們倆談得正熱乎呢,誰知道正犯愁呢。」老太太說,「靜雅,你天明哥好容易調回來,該讓他高興啊,怎麼你淨……哎呀,老也長不大。天明,你瞅,這靜雅不還是像個孩子?」
天明趕緊站起來接過西瓜,說:「師母,您坐。我們正談醫院改革的事兒呢!」
「吃西瓜。改革的事兒到醫院再談去。這兒是家,也是你的家,我老想著,什麼時候兒你乾脆搬過來一塊兒住,我也有個兒子,哪怕是半子呢!」
「媽!」靜雅止住老太太過於明顯的隱喻,說:「改革是大事,您老給打岔。」說著,抱過小梅梅,給她一塊西瓜,「吃罷,邊吃邊說。」
吳一萍把一塊又紅又沙的西瓜遞給天明,說:「大事小事我說不清,可你們那醫院是得改革改革,別的不說,光是排隊,沒病也得找出病來。上回我幫街道上李二嫂拿劑藥,又是劃價,又是交錢,又是拿藥。天爺,一付藥折騰了我倆鐘頭,還落個走後門兒先領的藥,真還不如自個兒上藥鋪呢。」
天明笑了,說:「我們那山區的縣城小醫院可沒有這麼複雜。不知道為什麼醫院越大,工作越繁瑣,事情越不好幹,柏年正在搞……哎喲,您瞧,他不讓我說的。」
「什麼事情?」靜雅問。
「他呀,」吳一萍撇撇嘴,「什麼事兒沒有一萬分的把握絕不說出來,生怕有個萬一,跟靜雅一個脾氣。」
「你們說誰呢?」小梅梅滿嘴西瓜,揚起小臉兒問。
「說孫猴兒呢,」老太太說,「偏你這麼機靈。」
「不是,你們說我爸爸呢,我不幹!我爸爸是好人。」小梅梅噘著嘴說。
「你爸爸當然是好人。要不然怎麼會有你這個寶貝女孩兒。」老太太摟住梅梅,「得了,我的心尖子,別噘嘴了,趕明兒噘大了,找不著婆家。」
「什麼是婆家?」梅梅問。
「唉,就是找男人。」老太太說。
「我不找男人,我有我爸爸。」梅梅說,「阿姨也不找男人,是吧?」
「是個屁!」老太太說,「吃西瓜。你爸爸、你媽那話全讓你一個人兒說了。」
梅梅高興地擠著眼說:「我知道,阿姨找的男人是白叔叔。是吧,奶奶?」
吳一萍笑了:「是。可怎麼好哇,你這麼小就是個人精!」說完,呵呵笑起來。
靜雅和天明都有些不自然,只好埋頭吃西瓜。
呆到晚上七點半,天明要走了,他八點值班。
靜雅送他。
倆人沿著市街向前走。天剛剛黑下來,路燈亮了。先是亮起一個小小的白點,接著一盞一盞地越來越明亮,這些碘鎢燈把最後的晚霞同青白的燈光連在一起,製造出一種特有的氛圍。下班的人已經回家,路人大多是吃罷了晚飯出來乘涼的,在這玫瑰與青白的雜色中,透出悠閒與恬靜。
「柏年在搞什麼?」
「他本不讓我說的。不過,對你,沒什麼。他在搞一項大規模的調查,好設計一下現代醫院的管理與組織。」
「這可是順乎民心,合乎潮流的事情。這傢伙,又在偷偷地憋一個寶。」
「他讓我幫忙呢。」
「你答應了嗎?」
「嗯。」
「多好哇,跟你們倆在一塊兒,我就有信心,也愉快,人要是沒有欺詐,彼此坦誠,該多好。」
「本來就應該那樣。」
到車站了。在一O七路無軌電車站上,等車的人不多,靜雅在已經降臨的夜色中長久地盯著天明。
「真的,」她輕輕說,「你為什麼沒有變化呢?跟從前一樣。」
「我都四十歲了。」
「我是說你的心,你的性格。經過了那十年,人們都在變。」
「我也變了。」
「可依舊那麼單純。」
「這也是假面具吧?」天明笑著。
「不,假面具是戴不長的。」靜雅說,「可惜,我老了,真的,我覺得自己老了,常常覺得疲乏,覺得力不從心……」
天明不說話,長久地看著她。
車來了。天明緊緊握握她的手,輕聲說:「你一點沒老,在我心裡,你仍舊和從前一樣。再見。」他跳上車,向靜雅招招手。
車已經走遠,藍色的電火花,在弓架和電線相接處閃罐。車子拐了彎,不見了。靜雅卻還站在車站望著,望著。
她在街上徘徊了許久,才慢慢踱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