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午站在病房的門口,朝人們揮著手。來看望他的鄭柏年、安適之和黨委副書記孟憲東,一邊回頭勸他回屋休息,一邊走向樓梯。
直到他們都走遠,消失在樓梯裡,林子午才慢慢回到病房,坐到沙發上想心事。
林子午有很長的黨齡,但卻不是在革命軍隊中成長起來的醫務工作者。他是協和醫學院的畢業生,在上海行醫時,被吸收入黨的。抗日戰爭期間,上海淪陷,他又根據黨的指示到了重慶,以行醫為掩護,從事地下工作。在那裡,他結識了魏旭之和袁亦方。這兩位當時血氣方剛的中醫,在醫道上頗有成績。魏旭之是世醫,到他這一輩已經是第八代名醫了。他精通典籍,在中醫的理論上,頗有造詣。他性格豪爽、愛交遊,袍哥、會黨裡都有他的朋友,甚至國民黨軍警憲特的人物,也都與他有交往。但他為人正義,同情革命,從不同流隨污,很有點出污泥而不染的風骨。袁亦方呢,卻是跟和尚學會的看病。
他幼年家貧,本不識字,後來拜了營口一個方丈為師,由學醫典而逐漸有了文化。他勤奮好學,廣求經方驗方,終於成為冀中冀東一帶的名醫。他也漸漸由小縣城進入北平。抗戰時期,他不願作亡國奴,便隨著逃難的隊伍,經太原,至西安,到武漢,過長江,而最後到達重慶。他自然也是同情革命的。當時,頗有名望的西醫林子午,不顧國民黨政府取締中醫的禁令,主動去拜訪這兩位郎中,很使他們感動。三個人在魏旭之家吃了一頓豆花面,就成了好友。後來,林子午還陪同周恩來到袁亦方家看過一次病,感動得袁亦方熱淚縱橫。以後,兩位中醫都參加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解放以後,林子午任衛生部的一個局長,極力推薦這兩位老朋友,他們才到了北京,在人民的首都貢獻出自己的才華。
林子午不願為官,只想拿手術刀。所以,後來一直是新中醫院的掛名副院長,真正的外科醫生。十年動亂中,新華醫院的老院長趙一銘,被迫自盡。實在找不出又有名望,又可以溝通中、西兩醫界的合格人選,才挑上林子午,把他調來任院長。
起初,他有滿腔熱情,一套計劃,想要使新華醫院真正翱翔起飛。但是,他漸漸悟到,這醫院猶如一個小社會,複雜的人事關係之網,讓人難以伸展手腳。加上他年事日高,精力不濟,也就漸漸疏於問政,自願地大權旁落,讓積極性極高的安適之一班人執掌朝綱了。
改革之火又點燃了他的心,他久已冷卻下來的熱情又熾烈起來。他想在有生之年,再作一次最後的奮鬥,然後,光榮離休,去頤養天年。頭一樁事,自然是選好接班人。這可使他費了躊躇。上級機關的一些領導,極力向他推薦安適之。而且,他也承認,這個年輕人的確有非凡的能力。但他又總覺得安適之身上多了點什麼,又少了點什麼。從醫生的天職,從一個共產黨員對待同志的規範來看,安適之似乎過於冷靜,缺乏一顆火熱的心。但從為人處事,聯絡「應當聯絡」的人這一點來看,他似乎又太過於熱情。他不知這冷與熱,哪點是安適之的本色。他覺得現在的人太難理解了。加上袁亦方、魏旭之兩人的反對,全院各個渠道傳播給他的消息,使他一時還捨不得把自己這把交椅讓給安適之。但他又相信,領導總是比自己考慮得更全面的。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從窗戶向外望去,還想再看看那幾個人的身影。可那幾個探望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路燈在閃著桔黃的光,照著寂靜的市街。
他歎了一口氣,決定三天後就出院,不在這裡干躺著了。他吃了片安眠藥,躺到床上去。
鄭柏年俯身到床上,親親熟睡的小女兒梅梅。吳一萍走過來,一邊給梅梅放下蚊帳,一邊輕聲說:「輕點兒,別把她弄醒了。孩子剛睡著。」
鄭柏年又依戀地看看女兒,才站起身,輕聲說:「師母,您這屋裡又沒蚊子,幹嗎還放蚊帳?」
吳一萍笑笑說:「蚊帳就只管擋蚊子?」
「那還有什麼用?」鄭柏年不懂。
吳一萍用又瘦又長的手指點點鄭柏年說:「虧你還當大夫,你不知道孩子睡覺的時候,四周越消停越好?光線還得暗點兒。落下蚊帳,就好比給孩子又蓋了間小屋兒,讓她安安靜靜兒地睡,省得作惡夢嚇著。」
鄭柏年感動得看著吳一萍清瘦的臉:「師母,您真疼她。」
「唉,她媽老也調不回來,你連爹也當不好,還要當媽,孩子算是受了罪了。跟著你,夜裡準是一驚一乍的。反正我也沒事兒,就當她奶奶得了。」說著,隔著薄薄的蚊帳,愛戀地瞅著梅梅,由衷地誇讚著:「多俊的閨女。剛才還跟我背英語來著,嘰哩咕嚕的,我也不懂,可好聽呢。」
「您聽不懂還好聽?」鄭柏年笑笑。
「越劇我也聽不懂,可我愛聽。這孩子說英語就跟唱歌似的,大了比你有出息。噓,別說了,咱們到那屋去。」老太太拉著鄭柏年走了。鄭柏年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蚊帳裡的女兒。
在屋門口,老太太忽然停下,拉拉鄭柏年的袖子,小聲說:「你這個當師哥的,不管管靜雅的事兒?」
「她怎麼了?」鄭柏年有點吃驚。
「她不能老這麼一個人兒過呀,她得朝前走一步。」
「您看上什麼人了吧?」柏年笑著問。
「你覺著他行嗎?」老太太仰臉看著他。
「誰?」
「甭跟我裝蒜,天明唄!」
「成,太合適了。我給他們促進。」
「那我得好好兒請請你。」
「別老罵我就成。」
兩人笑著走到外間屋。
外間屋裡,袁亦方正坐在寫字檯邊出神兒,翻開的線裝書攤了一桌子。
鄭柏年、吳一萍看見他這樣兒,都止住腳。老太太說:「喲,你這是幹什麼呢?晾帳本兒吶?瞧這份兒亂,攤開這麼多書本子幹什麼?」
袁亦方甕聲甕氣地說:「找個方子。」
鄭柏年走到桌邊,說:「什麼方子,我給您找。」說著拿起一本書。一看是《黃帝內經》。
袁亦方歎口氣:「唉,這上面都沒有。」
吳一萍說:「什麼寶貝藥方,這麼難尋覓?」
袁亦方說:「給林子午開個方子,治治他的病——他老是犯猶疑,當斷不斷。」
老太太噗嗤笑了,說:「他這病你可治不好,得把李光找來。他行!」
袁亦方一按桌子站起來,說:「也不知道上級打的什麼主意,這新華醫院還打算辦好不。就那麼一個懂業務,有幹勁,有眼光,又得群眾擁護的黨委書記李光,又給調走了。剩下個犯猶疑病的老頭子院長,隨風倒的副書記,啊,還有你這個一點兒官癮也沒有的副院長,還不讓安適之這樣的人獨攬了大權去?!真讓人心急。」
鄭柏年說:「袁老,這種事急了也不成。醫務界也跟全國各行各業一樣,改革是勢在必行,可是到底怎麼個改法還得仔細地斟酌。」
「甭管怎麼改,首要的是有個好的領導人。」袁亦方說。
「這倒是。」鄭柏年說,「可什麼叫好的領導人?這也難講。人無完人,安適之是有許多毛病,可是他比我工作能力強,這麼大的醫院,需要有一個能斷能行的人牽頭。」
「可他的斷與行都是以自己為核心,怎麼對他有利他怎麼幹。我真不明白你。那些年,向『四人幫』打報告,說你抗拒毛主席的革命衛生路線,讓你到干校呆了五年的,是不是安適之?給報社打小報告,說梁曉晨支持黑典型的是不是安適之?曉晨那時候被調到西南去,到今天還回不來,是不是他造成的?人,不念舊惡,不計私仇,好,我贊成,我佩服。可是,物色一個領導人,不是你們個人之間的事,不能為了你個人的大度,就忘記了全院群眾乃至國家人民的利益。我不是批評你。我曾經是他的岳父,被他整過,今天反對他出來,勢必會有人說我是發洩私憤。可我不怕這個,我得實事求是。我也希望你坦坦蕩蕩,不能怕人家說你念及私仇,就不敢秉公仗義,因保全自己的道德而危及大家的利益。我的話可能不大中聽,可我還得說,希望你三思。」袁亦方說完這番話,彷彿有些疲乏,就坐到沙發上,仰靠著背,舉目望著柏年。
柏年走到他身邊,深沉地說:「老師,我敬佩您的人格。能做到不念舊惡,並不是困難的事。能夠一直實事求是,毫不顧及別人的非議,寧願被人誤解也堅持原則,才真是不容易。我記住您的話。可也想說,只要適之真正記住那幾年的教訓,不再為了個人的烏紗帽而出賣原則,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發揮他的長處呢?您也得相信,如今的領導也得在群眾的監督下行事。真正不合群眾意願的幹部,怨聲載道,也是呆不長的。何況……」
這時,電話鈴卻響了。吳一萍拿起聽筒。
「嗯,是。……他在這兒。」老太太把聽筒交給鄭柏年,說,「找你的。」
鄭柏年拿起聽筒聽了一會兒,急急地說:「好,我馬上去。」
他放下聽筒說:「有個重傷員,被機器軋斷了右手,我得馬上去。」說著,就要走。
吳一萍拉住他說:「等等兒,拿幾塊蛋糕去,這手術一會兒半晌地完不了。」
鄭柏年說:「那就多拿幾塊,天明已經到手術室了,正消毒呢。」
「得,全拿去,」老太太把一個鐵圓點心盒遞給柏年,說,「你們可得想法兒給人家把手接上。多讓人揪心吶。」
「你快讓他走吧!」袁亦方說。
鄭柏年回裡屋又看了一眼梅梅,出來說:「師母,梅梅就在這兒多住兒天吧!」
「走吧,走吧!」吳一萍推著他的背,「人家不定多心急呢!」
鄭柏年走出屋門,正好碰上剛剛回家的靜雅,倆人還沒顧得上說話,來接他的汽車就在院門外按起了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