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13章 第九章 (2)
    白天明看著他,心潮為他鼓動起來。他想,安適之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個工於計算的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視。自己還用舊的眼光看他,甚至還對林子午院長直白地說出這看法,這很可能是用了停滯的眼光看待日日更新的朋友。安適之這不很坦蕩嗎?這不是充滿了一腔進取的熱情嗎?他不諱言自己的抱負,不隱瞞自己的痛苦,甚至也正視了一片楚歌的現實。但他還是要衝,要干,這不是很好嗎?他覺得自己冤枉了他。

    「你怎麼不說話?」安適之問他,「你是不是被我的狂妄嚇壞了?或者,你還在衡量、分析,看是你聽到的別人的議論,還是我說的那個是真話?天明,這年頭兒,人的聰明勁兒都大大提高了。特別是經過那十幾年,人們都增長了見識,誰的智力都在中等程度以上,何況是你這麼一位好醫生?會說的不如會聽的。你可以自己分析嘛!」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白天明說,「現在,苟且之風不小,改革者是得有點豁出去的精神。可我,對醫院,還很不熟悉,我怕難以做什麼……」

    「啊,你給我個空頭支票。你這書獃子也學滑了嘛!」安適之說。

    「不不,我說的是真話。我可以這麼說,為了搞好醫院的工作,我一定支持你的改革,你的努力。」

    「好!」安適之說,「畢竟是老同學,你能理解我,這比什麼都寶貴。我非常高興!」

    他走了兩步,手扶白天明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小聲說:「我不解釋,那幾年,我傷害了靜雅和袁老,他們不能原諒我。離婚了。我不希求原諒,我常常自責。我曾想復婚,可她不答應。」他鬆開手,有點痛苦地說,「靜雅是個好大夫,但是只能按照書本上學到的去做,她缺乏工作上的獨創性。對不對?」

    白天明想了想,覺得這個評價還是客觀的,便點了點頭。

    「然而,她畢竟是好醫生。」安適之接著說,「她現在在腫瘤科搞研究工作。我以為不合適,還應當回內科看門診。可是,我怕輿論,說我報復,給她穿小鞋兒。」他又扶住白天明的兩肩,輕聲說,「復婚無望,我又交了個朋友。可是,這純粹是為了再組織個家庭,愛情已經淡薄如水。我心裡的傷痕永遠不能平復了。你,能不能幫助我,去和靜雅談談?」

    「我?」白天明吃驚地說。

    「對,你。靜難一向聽你的。你和柏年在她心中如同長兄。可是柏年不理解我的苦衷,舊的觀念在他的腦子裡根深蒂固,他是一夫一妻、白頭到老、不可分離論的堅強維護者。他看不慣我的第二次結婚……」

    「你又結婚了?」

    「怎麼敢。還拖著,我得說服柏年。他不是我的父兄,可比我父母還厲害。你去同靜雅談談吧。」

    「談什麼?」

    「告訴她,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假如她能原諒我,那我還準備和她重新結合,一切從頭開始;假如她不,那讓她知道,我心裡有個不能縫合的傷口,這就是她給我的懲罰。我不恨她。我也希望她能摒棄私人的恩怨,在工作上給我支持。那將是我內心裡,只有我,還有你和她三個人知道的幸福。有這點,我個人生活上無復他求。新的家庭也無非是生活的一個基本元素罷了。」

    「這,你得讓我想想。」白天明說。

    「你想什麼?還要想什麼?我知道,你愛過她。啊,你別否認。也許你現在還在愛她。當初,我並不知道。你的怯懦讓我成了你的對手。現在,你不應該怯懦了,她是愛你的。假如她從前沒有感覺到,現在她已經明白了,她錯過了一個最好的人。我們結婚以後,她常常提起你,而且總是帶著一種嚮往,一種依戀的心情。那時候,我忌恨你……好了,不談這些。現在我需要你,需要她,需要柏年的友誼和支持。我懇求你,可以嗎?」

    白天明心裡很不是滋味,身上燥熱起來。他從來不曾想到安適之會這麼同他說話,也從來不曾想到,會有人捅開他心靈裡最隱秘的那一角。那個角落裡已經積滿了歲月的灰塵,連他自己都懶得再打掃。可偏偏是他,是多年前破壞了他的幸福,輕易地得到了他以為不可企望的果實的安適之。他只是啃了幾口就把這果實扔掉了,如今,又來勸說自己拾起這被拋棄的果實。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一點不輕視靜雅,腦子裡也沒有任何保守的框框,以為結過婚的女人便不貞潔,不值得尊重和愛。不,他依舊愛她,和從前一樣。可是,一個那麼得意地嚙咬愛情之果的人,在嘗夠了滋味之後,又慷慨地把果子送給別人,這讓他心裡難受,覺得這是對靜雅的不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嘲弄。然而,安適之的眼睛裡是真誠的光,是一片柔情和溫存的湖水。他又覺得自己委屈了這個昔日的情敵。

    他煩躁地推開安適之的手,拿起茶杯,臉伏在茶杯上,用有些顫抖的聲音說:「不,你別擾亂我平靜的心,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可以為你勸她,可不是為了我自己。她有權利選擇她的生活,我也要重新衡量我的心。從今天起,你不許再談這件事,不然……」

    「好好,不談。不談。其實,我早就想對你說聲對不起,憋了好多年,終於一吐為快。好,從此打住。」安適之劈了一下手掌,好像要切斷什麼。

    白天明不無悲涼地說:「我已經發現,我不懂得生活,生活學這門課,大概到死我也及不了格……」

    安適之笑起來:「因為你一切都太認真……」

    他還沒說完,電話鈴就響起來。他走到桌邊拿起聽筒說:「對,是我……嗯,嗯,你來吧,天明在這兒。」

    他放下聽筒,對天明說:「是柏年。」

    十分鐘以後,鄭柏年來了。他只朝天明點了點頭,就對安適之喊起來:「你這個人,怎麼隨隨便便就批評人?你知道嗎?孫大勇今天上午在新街口豁口外的護城河裡救起了一個落水的孩子,跑了一上午又累又乏……」

    「哎呀,這我可不知道,我得給他道歉。」安適之說。「上次你也沒經院委會討論就給人家記了一過。該給人家取消處分了。」鄭柏年說。

    「那可得另商量。我可以表揚他一次,甚至可以給他發頭獎。可那次記過是處分他的過失。功與過是兩碼事。」安適之說。

    「嗯?你還真有點兒法家的味道。」

    「你別瞎捧我。我還想把孫大勇除名呢!」

    「別,我想好了,骨科正要籌建,讓他跟我到骨科去。他很有力氣,學學推拿、正骨,挺合適。」

    「你要知道,有的人是教育不好的。」

    「可也不能不教而誅。這次他能救人,就說明他是個好小伙子。這樣的小伙子我們不能推出去不管。」

    「好吧,聽你的,誰讓你是副院長呢。不過,你可得接受上次他在外科捅漏子的教訓,別再因為他鬧得你軍心渙散。」安適之說。

    「我知道。」鄭柏年忽然咳嗽起來,忙說:「關上電扇,關上電扇。」

    白天明為他捶著背:「你這是怎麼了?應該檢查一下。」

    「老毛病了。」鄭柏年止住咳嗽,說,「行啦,都走,上北京醫院去看林院長。」

    白天明說:「你們替我問好吧,我不去了。」

    鄭柏年說:「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兒?」

    「你們都是領導,要研究工作,我去了不方便。」白天明說,「再說,今天晚上八點我還要值班。」

    「隨他的便吧,恭敬不如從命。」安適之說。

    「那,給你個任務,到吳師母家,替我看看小梅梅。」鄭柏年說著掏出個小塑料袋,裡面裝著幾顆杏話梅。

    「嘖,就這麼點兒?我拿不出手。你算了吧,我自己來。」白天明推開他的手。

    鄭柏年又把杏話梅放到他衣袋裡:「她愛吃這個,我又怕她牙酸。」

    「快走吧,看完林院長我還有事。」安適之催促他們。

    「什麼事?又去找你那導演?」鄭柏年說。

    安適之朝他拱拱手:「長兄在上,小弟不曾胡搞。這是受法律和道德約束的正常交往,您高抬貴手吧!」

    鄭柏年一舉手輕輕打了他一下:「願你從此真有長進。走。哎,可沒小汽車啊!」

    安適之朝白天明一擠眼睛:「瞧見沒有,他可真是嚴於律己,又嚴於待人。」

    說著,三個人一齊擠出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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