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12章 第九章 (1)
    「你站住,回來。不然我就要在全院職工大會上批評你!」安適之朝氣沖沖地奔屋門走去的孫大勇喊道。

    孫大勇站住了,扭回頭瞧瞧安適之,嘴角朝下那麼一撇,說:「你樂意,你就批。你不就這兩下子嘛!這人們不怕。我告你說,現在可不是『四人幫』那時候兒啦。您上眼瞅瞅,今兒是一九八二年八月三號。」說罷,拉開門就走了,氣得安適之把手裡的書「啪」地扔在桌子上。

    安適之在屋裡轉了一圈,走到電話機前頭,撥鄭柏年辦公室的號碼。電話鈴響了半天,沒人接。他生氣地撂下聽筒。

    安適之不能不生氣,連這個在全院臭了街的孫大勇都敢公然頂撞他,而且搬出「四人幫」來暗示他那時候的飛黃騰達,這不成心寒磣他,給他心裡扎刀子嘛。那麼,孫大勇以外的人呢?那些嘴裡不說,心裡憋壞的人們呢?難道他們不是沉默的孫大勇?他感到孤獨,同時也覺得有點惶恐。他坐到沙發上,打開落地風扇,陷入了沉思。

    他想要給那些隱藏的對手,那些心懷巨測的幸災樂禍者一個響亮的警告,這警告就由孫大勇開始。他想建議讓鄭柏年簽發一個公告,開除孫大勇,或者起碼留院察看二年。這就叫殺雞給猴兒看。

    孫大勇的確是把柄最多的一個人。他差不多干遍了新華醫院所有的科室,並以所有的科室都嫌棄他而告終,如今在醫院「待分配」。他先是在內科病房當護士,結果呢,兩次配錯了藥,把緩瀉藥送給腹瀉不止的病人,把發汗藥送給肺結核病人,差一點兒讓二位虛脫而死。後來,他調到外科,專管推送病人到手術室去的工作。手推車行進的走道是條彎曲的斜坡,由二樓到一樓。小伙子覺著這條走道很像是練習飛車走壁的場所。一次,他奇興大發,小跑著把小推車撤了手,看它以美妙的姿態向下衝去。拐彎時,手推車重重地碰到牆壁上,把病人整個翻下車來,使這位腸套疊患者,除了在腹部開刀之外,還在額角上縫了三針。

    那時候,鄭柏年正在日本開會,他一回醫院,全科醫護人員就對他發出雷鳴般的指責,說他不應該收下這麼個寶貨。最後全體一致,以民主表決的方式,恭送孫大勇的大駕啟程。孫大勇又到了中藥房。他聰明的頭腦,立即發明了「拋撒抓藥法」。他廢除了量藥的戮子,而改用「手秤」。其操作法如下:將三張白紙平攤於藥櫃平台上,拉開所有常用中藥的抽屜,以備隨時伸手可抓。然後,一目斜視藥方,另一目搜尋藥屜,右手伸入待抓藥品之屜中,抓取藥品,略掂一掂,以衡量其重是否約等於一劑藥量之三倍。然後,由右向左,將手中之藥拋向事先鋪好的三張白紙上。待所有藥物都拋撒完畢後,即行包紮。這時,便可大呼小叫:「35號,三劑中藥。」

    這方法雖有簡單快捷之效果,卻也有藥量不准、不勻的毛病,使老中醫們費盡腦汁斟酌增減的一克兩克藥量,全變成無效思考。所以,這「先進」工作法常常受到等待取藥的患者的驚呼。除此以外,孫大勇還常常順手抓些烏梅、大棗之類放入他的口袋,回到宿舍用電爐子煮紅棗湯或者烏梅湯。至於山楂丸之類的成藥更是時常充盈在他的衣袋。他那時的最高願望,是盼望藥方上多開些黑芝麻、大棗、桃仁、怡糖之類,好讓他回家熬八寶粥喝。可惜,這不高的理想尚未實現,他就被調入供應室。那裡沒有五子衍宗丸可供他隨時補精壯陽,只能每天坐在圓凳上搓棉棒。

    以五大三粗的壯漢,對付那小小的棉棒,應當說是綽綽有餘吧,可是偏不,孫大勇搓的棉棒,一伸到酒精瓶裡,那棉花就與木棒鬧「離婚」。急診室的護士又群起而攻之,安適之一氣之下,把孫大勇調去當清潔員,每日打掃衛生,看你如何。孫大勇開始倒也安心這工作,用沾上煤油的鋸末推掃磨石花磚地,讓它光可鑒人。誰知,有一天,有位護士小姐,竟然在拖過的地面上陣了口粘痰,氣得孫大勇扇了她個嘴巴子。那位腫了半邊臉的「半邊天」找到安適之,又哭又鬧。安適之下令給孫大勇記過一次。打那兒起,孫大勇就喪失了任何對清潔衛生工作的興致。掃帚成了他練武的禪杖,拖布變成他揮舞的旌旗。於是,新華醫院門診部的大廳,花磚地就變成了世界地圖,甚至太陽星系圖,足可以引導升入太空的火箭去按圖探尋新的天體。

    這一次,又因為孫大勇在上班時間蜷臥在大廳的角落裡安睡,鼾聲如雷,引動了一群基本無病而又愛上醫院的好事者,對他圍觀,宛如觀賞大洋彼岸的麝香牛。恰好安適之經過這裡,不由得火冒三丈,便立即把他叫到辦公室,訓斥起來。

    誰知,人家孫大勇「不怕這一套」,摔門子走了,而且扔給安適之幾句棉裡藏針的話。您好好兒琢磨去吧。安適之讓他搞得心緒不佳,想到未來院長的座椅也似乎不大穩當。全院的人每人一句流言,那吐出的氣流就可以匯成颱風,掀翻他的座席。

    「篤篤篤」,有人敲門。他站起來,開了門,原來是白天明。他想起來了,是自己請他來談談的。

    他急忙換上親切的笑臉,說:「哎呀,天明,快坐。」

    白天明坐到沙發上,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瞧你,幹嘛那麼正兒八經的。老同學,找你隨便談談。」安適之給他倒了杯茶,說,「這是我媽媽給我寄來的龍井,你嘗嘗。」

    他在沙發上坐舒服點,接著說:「你回來一個月了吧?也沒顧上好好兒談談,徵求你對院裡業務方面的意見。你的技術沒有得到發揮,是吧?真有點對不住你。」

    「你說哪兒的話。」

    「真的,我這是心裡話。我知道,過去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到了邊疆,倒大大提高了業務能力,不像我,始終是半瓶子醋。」

    「你這可是瞎謙虛,」白天明說,「我只是搞得太雜,工作逼的,沒辦法。」

    「我有什麼好謙虛的。」安適之說,「我說的是實話。我現在苦惱得很……」他停住不說,看看白天明,向他湊過身子,用十分真誠的語氣說,「這些年業務荒疏了,盡搞些醫務行政工作。我其實並不願意幹,可是上頭非要我干。要干也可以,反正幹不好下台就是了。可又沒給我什麼尚方寶劍,我連用人、辭人的權也沒有。我倒是很想作一番改革,一掃新華醫院的舊態。哎呀,你知道,十幾年來,我們民族中最壞、最缺德的那些東西,都惡性膨脹了,以致於誰言改革誰就遭到攻擊。嗡嗡嗡,嗡嗡嗡,一片議論之聲。我並不諱言,我有競選院長之意,我要衝破前輩人、大權威這些山峰給我們投下的影子,我要興利除弊幹一番事業。我們都正當年,我們不干誰幹呢?可是,人心叵測,偏偏說我要爭權奪利。一個醫院院長有何權何利呢?我能把手術刀都搬到家裡切菜——我單身一人,也不開伙呀。我能把藥都搬到家裡熬著吃?莫名其妙嘛。於是,我陷入了孤獨。改革者的孤獨感,你體會到沒有?我好像站在黑黑的曠野裡,只聽見四面的反對、嘲笑、挖苦之聲,可看不見人。人都藏在夜霧裡,我不知道誰是我的敵人……」

    他喘了口氣,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盯著白天明,說:「我需要幫手。咱們一起幹,怎麼樣?一起擔起新華醫院的擔子。我、你,啊,還有柏年。他幹勁頗高,只是謀略不足,不是帥才。我相信,我們這三駕馬車,雷厲風行,足可以使新華醫院舊貌換新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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