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11章 第八章 (2)
    「笑什麼?」白天明輕聲問她。

    「我得意。」她說。

    「得意?有什麼好事?」

    「到底抓著你這個大大夫了。」

    「我算什麼大大夫?」白天明搖搖頭。

    「哎呀,下車,下車!」那姑娘連忙拽拽他的衣襟,「下車。對不起,勞駕,我們下車!」

    姑娘連拉帶拽,把瘦長的白天明拖下車,腳一落地就哈哈笑起來:「瞧你,光顧了說話,都過了一站。」

    「上哪兒去?」

    「康樂餐館。」

    「哎喲,不行不行,你這是要請我客呀。我不去。」

    「哎,你怎麼說話不算話,你答應今天聽我的嘛!」

    「那,」白天明又囁嚅了,「我家裡還有人等著我……」

    「不會撒謊就別撒。」姑娘一拉他胳膊,「走!」

    白天明只好跟她走。

    他們走了一站,到了交道口大街,走進康樂餐館,一個和那姑娘熟識的女服務員,朝她點點頭,把她領到一張靠窗的桌邊。那上面已經擺好了兩副碗碟。

    「簡單點兒。」白天明說,「不然,我就走。」

    「你以為我請你大吃二喝呀,」姑娘說,「我知道,那你會瞧不起我。你這種人我還不知道,你連飯館兒都沒進過吧?」

    「誰說?」白天明反駁她,「我去過。」

    「哼,餛飩館兒。是吧?」她朝女服務員一笑,說,「既定方針。」

    「什麼方針?」白天明又問,

    「兩菜一湯,一瓶啤酒。行吧?」姑娘反問他。

    白天明不說話了。呆了一會兒,又囁嚅著:「那得看什麼菜。要是太貴……」

    「你就把菜扔了。」姑娘說,「你呀!」

    菜立刻就端上來了,果然不貴。一盤炒雞丁,一盤鱔魚絲。

    姑娘朝白天明笑笑,給他倒上一杯啤酒,說:「來,為了你那天……」她不說了,忽然笑起來,「格格格,真逗,那天你給我看你的調令,好像我是人事局的。」

    「我怕你不信任我。天那麼晚,又是你一個人。」白天明不好意思地說。

    「可你的眼睛讓人一見就信任你。」

    「那我怎麼知道。」白天明嚴肅地說。

    「對對。」姑娘也嚴肅起來,「你自己看不見自己的眼睛。」說完,又笑起來。白天明也笑了。

    「來,為了那天晚上你的幫助,也為了你的調令,乾一杯!」姑娘舉著酒杯同白天明碰杯。

    白天明也說:「好,為了你康復出院,乾杯。」

    我們祖先是聰明而幽默的。他們發現了茶與酒在溝通情感、活躍社交方面的特殊功能,深刻而又稍帶誇張地總結道:「茶為花博士,酒為色媒人。」倘使不從輕桃的含義去理解「花」與「色」,那麼這句話可以翻譯成:「茶是交友的介紹者,酒是傳情的聯絡人。」倘或烈酒會使人的情感燃燒,以致於超越禮貌的國界,那麼柔和的啤酒,既可以溫暖人們的心,活躍人們的舌頭,又可以讓情誼在使人愉快的氛圍中自然地交流。同朋友啜飲些啤酒吧,這是讓人幸福的液體。

    這幸福的液體,提起白天明的精神,讓他忘記了他和姑娘只是初交。他像是會見一位至親好友的小妹妹,出神聆聽著姑娘娓娓而談。

    姑娘什麼都說:大提琴吶,水蜜桃哇,聖桑的《天鵝之死》和輸尿管裡的結石……

    「三塊,有這麼大呢!」姑娘夾起一塊雞丁,像大拇指甲般大小,「難怪那麼疼。哎呀,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咬過你一口?對不起,真對不起,賠你一塊肉。」說著把這塊雞丁放到白天明碟子裡。

    他們快快活活地吃了一頓飯。然後順著大街信步走著,不知不覺竟走到北海後門。

    「天還早。進去風涼風涼。」姑娘說,「你沒事兒吧?」

    「唔,呆一會兒吧,也好。」白天明說。

    北海公園裡,暮色已經降臨到湖面。將要隱退的絳紫色的晚霞,依戀著山水,掙扎著把最後的色彩,投向人間。晚風卻不依不饒地起勁地吹,一定要趕走多情的晚霞。晚霞在天邊滯留著,但終於悲哀地躲到山後。早現的幾顆星睜大眼睛望著山峰,要窺探晚霞的歸蹤。接著,調皮的群星一個接一個地溜出來,在天上眨著眼睛玩兒。好像在起哄似地呼叫著月亮。月亮出來了,懶洋洋地蹲在天邊,終於抵不住人世的誘惑,升到天際來癡迷地望著地上的萬物。於是,清冷的銀色的光朦朦朧朧地撒下來,讓四處一片迷離,讓人覺得胸臆間泛動著淡淡的惆悵。

    白天明和姑娘坐在五龍亭臨水的欄杆凳上,任晚風吹動他們的衣襟,頭髮,撩動著他們的心緒。

    「哎!」姑娘輕聲地招呼白天明,「白大夫,你怎麼還不結婚?」

    「你,你怎麼知道我……」

    「我什麼都知道。同仁醫院的孫大夫告訴我的。他是你的同學,是吧?」

    「嗯。」

    「為什麼呢?」

    「什麼?」

    「為什麼你不結婚呢?」

    「什麼也不為……沒好好想過。」

    「這回答不準確,可也挺真實。我以為你會說為了工作,為了事業呢。」

    「那麼回答不好嗎?」

    「虛假。連居里夫人都結婚。」

    白天明沉默了。

    「我挺討厭,是吧?要不,就是太沒規矩?」姑娘問他。

    「怎麼會呢?」

    「你們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不是很拘謹的嗎?」

    「誰說,我們的大學生活可豐富呢。男女同學之間也很親密,因為大家都很單純。」

    「我相信。你們都太單純了。單純到傻的程度。」姑娘說,「這麼說,你生氣嗎?」

    「我哪兒那麼多的氣。」

    「不生氣就好。你愛幻想嗎?」

    「哪一類的幻想?」

    「幻想還分什麼類?分科不分?內科,外科,小兒科……哈哈,對,幻想都是小兒科的。」

    「我愛幻想。在外地我常常靠幻想生活。」

    姑娘睜大眼睛看著他,吃驚地說:「哎呀,我可得對你更加另眼相看。你竟然承認你愛幻想,還靠這生活。」

    「這有什麼。幻想是理想的基礎。」

    「你不是哲學家。談談你的幻想吧。」

    「我常常想起我小時候……」

    「那是回想,不是幻想。」

    「回想中有許多幻想,我說不清那些回想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回事。一定摻雜了好些個幻想。」

    「嗯,這還有道理。」

    「你呢,你有什麼幻想?」白天明問她。

    「我?多了。幻想我成為大音樂家,幻想我在維也納指揮大樂隊。」

    「幹嘛非到維也納?」

    「不知道,也許因為我沒去過。我幻想我非常美麗,我幻想大家都愛我,而我並不理他們。我幻想我所愛的人在遙遠的地方,只是傻愣愣地瞅我。我幻想我抱著我的大提琴飛到天上。我還幻想我養了只大熊貓,卡嚓卡嚓地咬竹子……」她忽然停住不說了,呆呆地望著湖水出神。

    公園管理處的工作人員,用渾厚的男低音在大喇叭裡勸告遊園者趕快離開公園,因為「淨園的時間到了」。

    「多好的男低音,可借了。」姑娘站起來,「走吧!」

    路燈一下子全暗了,姑娘不由自主地抓了一下白天明的胳膊,又趕緊放開手。

    白天明和姑娘並肩走在黝黑的路上。他忽然笑起來,說:「真奇怪,咱們一見面就這麼熟了。像是老朋友,是吧?」

    姑娘看看他:「你才怪呢。這問題還用得著問?!」

    白天明又不說話了。

    「你問吶!」姑娘說。

    「問什麼?」白天明反問她。

    「哎呀,我的名字,我在哪兒工作,今年多大了,住在哪兒?這才是你該問的。」

    「那那,你看,你看,我以為我都問過了呢!」

    「記住,大夫。你救的病人叫葉倩如,芳齡二十六歲,電影樂團的大提琴手,家住月壇北街,尚未妻配。因為,在她眼裡,還沒有看見一個值得她愛的人。而她自己,除了好胡思亂想之外,還因為從小拉大提琴,拉成個小駝背,不能引起任何男人的垂青。完了,再見!」說罷,大步走到前面去,再也不理睬白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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