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10章 第八章 (1)
    一輛手推車把病人推走。

    白天明走出手術室,換好了衣服,走出醫院。他上班已經二十多天,做了八個手術。他高超的技術,不僅受到患者的感激,也贏得了全科,特別是手術室護士們的稱道。他的手術,切口小,失血少,動作輕快準確,縫合的技術更是全院少見的。除了鄭柏年,還有傳說中的林子午的一把刀之外,手術室的護士們再也沒見過這麼麻利的手術。有時候,巡迴護士竟站在手術台邊,像欣賞藝術作品一樣,欣賞著白天明的手法。而他寡言少語、謙和恭讓的態度,又換得護士們的擁戴。他從來不斥責護士,即使護士偶爾遞錯了器械,他也只是擺擺手,做個手勢,最緊張時也只是斜視你一下,用目光指點給你應拿過來的器械。這種尊重別人的作風,無形中改變了手術室的風氣,使護士們很快地瞭解了他的工作方式和習慣,主動地同他配合。

    然而,白天明對自己並不滿意。他覺得自己還可以更好地發揮才能,在外科幫助柏年把工作搞好,但他又怕別人說自己爭搶工作。他恨自己這種自私心,但又覺得新來乍到,還是慢慢來更好——這些年的經驗使他知道,有時候應該奉行「油瓶子倒了也別扶」的政策。因為也許人家是有意讓油瓶子倒著的。他過去常常憑熱情去辦事,自己能幹的絕不推脫,但是,換來的不是肯定與鼓勵,相反卻是白眼和冷風。在縣城的小醫院,條件使他成為雜科醫生,而在這首都的大醫院,他卻只能循規蹈矩。他為這個感到痛苦,但他又沒法改變這風氣,不知不覺也隨同了這旋風,漸漸飄向他不願去的地方。

    比方,今天他本來可以去做那個胃切除手術。但是,看見比他年長的萬大夫不悅的眼色,只好推讓,去做這個闌尾切除術。萬大夫已經工作了三十年,職稱老也沒長上去,這次的手術做好了,大約對提升為副教授是大有裨益的。所以,白天明明知萬大夫是高度近視,手有時還不由自主地顫抖,做這手術是有困難的,但他,還是默默地謙讓了。

    他走出醫院,沿著林蔭路,在夕陽下走向車站。

    街道上流瀉著自行車的洪水。車鈴聲,談話聲,以及在兩輪車的洪流中艱難航行的四輪、六輪的汽車、無軌電車拚命呼號的喇叭聲,同沸騰的熱氣混雜在一起,構成了城市震耳欲聾的交響樂。從醫學的觀點看,這聲音,和這車與人所帶來的混濁的空氣,都是嚴重的禍害,足以影響人的健康和心理狀態。在寧靜的山城生活慣了的白天明,對於故鄉這種過度的污染,很不習慣。他鬧不清是什麼力量使故鄉的人與車彷彿從天上傾洩下來一般,一下子就膨脹到這般飽和的程度。是到了應當疏散北京市人口的時候了。否則,再過些年,北京市裡將找不到一塊安詳的淨土。他想,城市公共衛生與環境保護問題,應當由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攜手解決。假如有人支持,他願意調去專門從事這個工作。雜科醫生的越界思考癮又攫住了他,讓他呆呆地站在馬路邊仔細觀察起來。他以兩棵街樹為觀察區,粗略地統計了一下,吃驚地發現,在一秒鐘之內,竟有十四輛自行車、八個行人經過觀察區,還不算那剛剛駛進這禁區的汽車頭。他暗自驚叫一聲,搖了搖頭,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抻他的衣襟。他回過頭來,原來是位興奮得滿臉通紅的姑娘。

    「可把您等著了。」那姑娘高興地說。

    「您是……」白天明囁嚅著。

    「哎呀,您怎麼把我忘了?這可真掃興。我就是那天晚上您背過的那個病人吶。」

    「啊,」白天明用手拍拍腦門,「您看您看,」他上下打量著姑娘,「您好了?結石排出來了?」

    「還有一小塊兒。不過,可以不住院了,在家服藥,觀察。等著那老爺石頭自個兒掉出來。」

    「那,那好。您,這是到哪兒去?」'

    「哪兒也不去,是來找您的。」

    「找我?」白天明吃驚地彎起手指頭點點自己的胸脯,「有什麼事嗎?」

    「難道非得有什麼事才能找您嗎?」姑娘調皮地歪著臉笑盈盈地看著他,「我到醫院找您,他們說您在做手術,我等了一會兒。他們又說您一定坐這路車回家,我就到這兒等著。剛才我瞅您直著眼睛朝我走過來,我還以為您認出我來了。誰知道您一過馬路,又直瞪瞪地瞅起大街來了。您瞅什麼呢?」

    「嗯,瞅路上的車和人。」白天明挺喜歡這姑娘說括的口氣和神態,那麼自然又那麼親切,好像和多年的熟人在隨便地交談,這一下子就打破了他的尷尬。而且,她的聲音多麼好聽啊,特別是那個「瞅」字兒,她說得多麼輕巧。「您瞅什麼呢?」抑揚頓挫,宛如一支短歌。白天明在貴州多年,幾乎忘卻了鄉音。這一句,又勾起了他兒時的回憶,也不由得改變了文縐縐的用詞,把「看」改成了「瞅」。

    呵,短短的一個「瞅」字兒,蕩起了他心中多少漣漪!一霎時他想起了媽媽的笑臉,她伸著細長的指頭,笑著指向胡同口兒,老槐樹下,指向那賣藥糖的老頭兒。「明明,快瞅哇,糖!」

    「我吃糖糖。」小天明說。

    他想起了姐姐。少年時的姐姐還沒有追求喬?方登,而是用胖胖的小手摀住自己的雙眼逗小弟玩兒:「明明,瞅見我了嗎?格格格。」

    他想起了吳珍。她曾經愛戀地說:「轉過臉兒去,別瞅我。」然後突然把一串葡萄或一個蜜桃遞到他面前。她美麗的臉就像那粉紅的蜜桃。

    呵,北京姑娘嘴裡這聲悠揚的「瞅見了嗎?」——這是生活裡最美的樂章。

    「您瞅那車幹嘛?」那姑娘笑著問他,「我發現,您好走神兒。」

    白天明不說話,扭過頭來笑著看看她。

    那姑娘說:「做手術累不累?」

    「今天不累。」白天明說,「沒什麼事兒。」

    「那好,」姑娘說,「那您今天聽我的。」

    「為什麼?」

    「因為那天我全聽你的了。」姑娘不知不覺把「您」改成了「你」。

    「啊,找後帳,是吧?」白天明變得極其自然了。

    「那麼說也行。哎,車來了,上車。」那姑娘一拉白天明的手,擠入上車的人群,白色的高跟涼鞋,立即踏上了車門的踏板。她還回頭看看,「上得來嗎?」

    「上得來。」白天明高興地說。他覺得和這個姑娘在一起,就像他上學的時候和最好的夥伴在一起一樣,他變得年輕了。

    車廂裡人多得幾乎要鼻子碰鼻子,可是人人相安無事,似乎都很愉快。那姑娘拽著他的手,把他拉到車頂的天窗下,讓那行進中吹過的涼風拂著他們的臉面。

    姑娘大約中等身材,頭頂剛好頂住白天明的嘴唇。他從姑娘濃黑的頭髮裡聞到一股甜絲絲的香味兒。他不懂頭髮為什麼還香,是不是也抹了雪花膏?啊,應當叫頭油或者別的什麼名稱。他沒買過,也沒用過,更沒有接觸過,因為他身邊還沒有一個更親近些的女性。

    姑娘抬起臉,仰視著他微笑。這笑裡沒有一點兒忸怩,沒有一絲兒羞澀,更沒有一點兒嬌情,是那麼自然,親切,彷彿在對一個大哥哥那樣笑。

    她長得並不特別美麗,但是有一股內在的神韻,屬於那種一見便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姑娘。那天晚上白天明沒有細看她,今天才發現,她是那樣質樸而又具有青春的朝氣。特別是那雙大眼睛,總是活潑潑地在瞅著你,探尋你,撫慰你,鼓舞你。這雙眼睛屬於永遠不會衰老,永遠充滿生機的人。

    她豐滿,可並不胖,天藍色的連衣裙彷彿只有她穿上才最合適。

    她盯著白天明,一句話不說,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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