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9章 第七章
    林子午因為血壓陡然升高,住進了北京醫院。他本來有過一個建議:衛生部門的老幹部生了病,應該在自己所領導的醫院診治、住院,不必都按照級別,擠到保健醫院去。這樣,既可治病,又可以親身體驗一下本單位的工作作風,還可以瞭解下情。誰都知道,在住院的情況下,病人與病人,病人與醫護人員之間,最容易成為朋友,就像在旅行中,旅客很容易就交談起來,並且成為無話不說的夥伴一樣。「山和山不能相遇,人和人總能相通。」人們的心靈之間,本來有一道橋,只是被世俗的觀念,諸如職務的高低呀,事業的貴賤吶,官階的大小哇,這些石頭所阻隔。當這些石頭被搬掉之後,人們的心會很快地交往、碰合的。可惜,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這種心靈的交往。

    在許多人們易於相識的場合,卻往往用許多設施提醒人們知道自己的身份。於是,人和人用自己手造的樊籬把自己分割成不同的圈子,使那些本來不大易於接近大眾的人,更加遠離了大眾。不幸的是,有人特別喜歡這種狀況。倘或讓他與大眾一起進餐,他就大發雷霆,彷彿少發了他的工資似的。住院也是如此。林子午的建議,本來是自然而又合乎情理的。然而,在有些人看來,夠了相當級別的醫院院長,生了病住自己工作的醫院是不可思議的事。小病還可以湊合,大病呢,你們那裡有專家嗎?有高級藥品嗎?有特別護理嗎?有最新的設備嗎?這一連串的問題就勾銷了最平凡的真理:醫院院長生病,不在本院治療,那就意味著他不相信自己的醫院,自己的醫護人員,那就是給本院職工頭上潑去一瓢冷水。

    林子午昏厥之後,是在新華醫院急救的。可是他醒過來之後,卻被無微不至地關懷他的上級,派人把他送到北京醫院,說是在那裡養病更安靜一些。老頭子堅決不去,又生了一頓氣。然而生氣歸生氣,制度歸制度。他的病歷在北京醫院,為了那幾張紙,他這個大活人必須屈尊枉駕。

    「這點就需要改革,誰也不背著病歷出遊。假如碰上個危急病症,難道非要千里迢迢趕到放著你病歷的醫院去嗎?荒唐!」他想,首先要在新華醫院開始,不是合同單位的病人也應該收診。

    不管他怎麼想,他還是拗不過制度,住進了北京醫院。

    在他住院期間,院黨委委員、醫務處主任安適之果然負起了責任,在副院長鄭柏年和黨委副書記孟憲東的支持下雷厲風行地進行了一次規章制度的大檢查。院風立即有了明顯的變化。這當然不是安適之個人的功勞。群眾渴求改革的心,是那樣強烈,以致於只要是一點點真正切實的改革也會引起他們的歡迎。正如春風呼喚著綠草,人們的心也呼喚著美與進步。十幾年全民族的大跌宕,把醜惡與痛苦從監牢裡放出來,讓它們在社會上橫行無忌。其實,知道痛苦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最可怕的是人心的麻木。有些人確乎被污濁、醜惡、痛苦的大棒打擊得麻木了。麻木於落後,麻木於虛假,麻木於愚昧。療治民族的特別是後代受過傷害的心,是改革的關鍵。

    所有規章制度與人員的更迭、變化,都應當激發起人們心底的熱潮,點燃群眾心臟的爐火,否則,便是紙上談兵。新華醫院的職工,對於改革的看法,大部分是觀望。這觀望並非消極,而是希望一個真正致力於改革的聰明人來帶頭一呼。林子午無論如何,在群眾心裡算個明白人。而且大家也知道,這老頭子並不把自己的烏紗帽看得怎麼重要。他這次的發病,便是他沒有多大私心的明證。要是一個混事由兒的老爺子,睜一眼閉一眼,就可以安享晚年,何必生這份兒閒氣?所以,群眾見他為工作氣病,確也感動,都想改變一下目前的狀況。因此,安適之雷厲風行也罷,消極怠工也罷,醫院一定會有所改進的。他的大刀闊斧只不過適應了群眾的心意。其實,他所耗費的力氣,無非在嘴巴上和腳桿上,喊叫一番,奔走一番,結果,那成績便歸在他的帳上。

    一個星期以後,他寫了一份檢查規章制度的總結,送到部局。很快上級便批下來印發全市各醫院,要他們都參照新華醫院的經驗,來整頓一下醫院的工作。安適之便成了名人。記者採訪,報刊宣傳,連電視台也跟著湊熱鬧,來了一幫人,把新華醫院裡裡外外拍了一遍。第二天便在新聞節目裡加以廣泛而有節制的吹噓。那拍電視的導演,是章秋麗的同學,這次報道自然與秋麗的奔走有關。安適之不由得對她更增加了愛意。

    一天下午,鄭柏年把白天明叫到自己家裡。他的所謂家,不過是一間筒子樓裡的宿舍。白天明剛分到新華醫院時,常常到這筒子樓裡來找鄭柏年。當時,鄭柏年和安適之合住一間十四平米的宿舍,直到後來安適之結婚,分到了一套兩居室的住房為止。不過,那時候白天明已經去了貴州,所以,他始終不知道安適之的新居在哪裡。這裡,他可太熟悉了。筒子樓的窄窄的樓道裡,就是大白天,也得亮著燈。一排排的煤氣罐更縮小了樓道的空間,人們從這兒走過必須單人單向行進——假如鄰居對面相逢,那就必須有一位側身貼在無論哪一家的門板上,讓過對方才行。每逢此時,「會車」的雙方都客氣地一笑,說聲:「您先走。」我們禮儀之邦的美德,畢竟沒有完全被批倒批臭,否則,這座樓裡就連路都沒法走了。

    無數的煤氣罐便使這座樓本身成了一個大煤氣罐,倘稍有不慎,這座樓便會轟隆一聲飛上天去。棲息在這樂園裡的醫護人員們,個個知道這層利害關係,每家的煤氣罐都用一個特製的小鐵盒鎖住那開關,怕淘氣的孩子無意中擰動它,漏出可怕的氣體。發明這小鐵盒的人應當授予高額的獎金,因為它體現了我們民族極大的適應能力——無論怎樣艱苦的條件,都會有小小的發明來改善處境。外國人的騷動,有的竟然是因為啤酒不足,這在我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他們太愛享受了。這筒子樓的住戶,家家相安無事,而那親密的鄰里關係,讓你只要住過這裡便捨不得離開。所以,鄭柏年婚後,無論如何不搬走,與他的鄰居們抱定了與國土共存亡的決心,大樓一日不拆遷,他們便一日不走。

    鄭柏年屋裡,除了一張大木床,一張三屜桌,一個小書架,兩把硬板椅外,沒有任何豪華的傢俱。可是牆邊,屋角,床下,到處都堆著書。三屜桌上更不用說,除了可以放下兩隻胳膊寫字的地方,也都被書佔滿了。

    「你還住在這兒?」白天明看著房間裡的陳設,問鄭柏年。

    「給過我房。曉晨不在北京,只有我和梅梅,住不了,我就沒搬。」鄭柏年說著,搬過一把硬板椅,說,「你坐,我去搞點兒菜,咱倆喝啤酒。我這兒有土冰箱。」

    白天明一看,門邊放著一個小鐵桶,裡面用涼水鎮著四瓶啤酒。

    「哈,你還要給我接風啊!」天明說。

    「去你的,咱倆好好兒聊聊。你沒有想到吧,我還真想你呢。」

    鄭柏年走出門,在門外樓道裡的小櫃邊忙活一陣,端進來兩個盤子。一個是海米拌黃瓜,一個是麻醬拌粉皮。他把菜放到桌子上,把桌上的書啊紙啊,都捧起來放到床上,就又出去端菜。

    「你弄多少菜?」白天明問。

    「總得見點兒肉吧,不然,師母要罵我了。那老太太可真心疼你啊。當然,也心疼我。來來,接著。」

    他又遞過香腸、松花蛋,還有一盤切得細細的豬耳朵,最後是一大盤熏魚。

    倆人坐在桌邊,喝著啤酒,山南海北地聊天。

    「唉,難吶!」鄭柏年呷了一日啤酒說,「你看,咱們醫院是個規模很大的醫院,中西醫合璧,這在世界上也不能不說是獨到的,有特色的醫院。設備也不錯。可是水平呢?有限。現在正在建設中日友好醫院,也是中西醫合璧。要是將來那醫院,全是日本人的經驗和管理制度,我自己臉上就覺著沒光彩。中醫是咱們的國寶,中西醫結合的醫院也是我們首創,可我們要拿不出先進的經驗、辦法,那我們真是給國家丟人哄。」

    「那你看,咱們怎麼能管好這醫院呢?」

    「先得樹立以醫院為家,為醫院終生奮鬥的決心。人人沒私心,才可能談到其它。改革改革,最重要的是改革人心。像現在這樣……」

    「適之這兩年如何?」

    「他?還不是人尖子。他太聰明了,問題就在這兒。一個人在生活上,在個人的事兒上,還是傻點兒好。」

    「你就太傻。」

    「你也不聰明。」

    倆人全笑了。又是喝酒,又是胡址。

    「哎哎,天明,我在辦一件事,但願辦得成。」柏年很神秘地對白天明說。

    「什麼事?」天明問他。

    「你能保密嗎?」

    「那你就別說。」

    「我在搞一個設計。」

    「設計?」

    「對。最現代化的中西醫結合的醫院該怎麼辦?」

    「你說呢?」

    「我也說不清。不過,我在調查。每天能有多少初診複診的病人,多少長期的慢性病人?在什麼狀況下,什麼病人比較集中?中西藥品應當長備待用的有多少?藥房要建多大?各科室要有多少人?假如是樓房,各科室設置在哪一層樓比較科學?醫療機械需要什麼設備?使用率如何?病房與門診的關係,醫護人員的比例,水平……哎呀,好多好多。這裡還涉及社會學,統計學,數學。以至於什麼信息論,控制論的一些問題,我要一項項把它們搞清,設計出一個現代化中西醫結合的醫院管理的最佳方案,制定出各種規章制度……」

    「天吶,這是厚厚的一本書。」

    「不錯。可我目前只想搞出個大綱——能寫出這個來就不易。」

    「搞得怎麼樣了?」

    「正在搞。」

    「你呀,吞吞吐吐,要麼你就別告訴我。」

    鄭柏年笑了:「我是怕搞不好讓人笑話,說我野心太大。可是人要是沒這點野心還活著幹嘛呢?」

    「我能幫你忙嗎?」天明問。

    「乖乖,我今天就是請你幫忙的。你把外科的情況徹底摸清楚,來個合理的設想,咱倆一塊兒攻這個關。」柏年說著從抽屜裡拉出一疊稿紙,「你看,項目不少呢!」

    白天明看著那稿紙,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從現代醫院管理制度的指導思想的探討到各種規章制度,各方面都有所涉及。自然,這只是那宏大設想的粗略的提綱。白天明興奮之至,一拍他肩膀:「好哇,你不但是好醫生,將來肯定也是個好院長,大醫學家。應該在大學開設一個系,叫醫療機構管理學系、你當系主任。」

    「你喝醉了吧?」柏年說,「咱倆偷偷兒弄吧。」

    「不發動群眾?」

    「還沒到時候,等設想完備了,再請大家來集思廣益,不然,會分散人家的注意力,對工作反倒沒好處。幹不幹?干就碰一杯;不幹,拉倒,不許到處胡說去。」

    白天明舉起酒杯,跟柏年的酒杯一碰,說:「干!」

    兩人都非常興奮,不由得哼起歌兒來:

    「聽吧,戰鬥的號角發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

    共青團員們集合起來,

    踏上征途,萬眾一心,保衛國家。

    我們再見了,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

    再見吧,媽媽,

    別難過,莫悲傷,

    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再見了,親愛的故鄉,

    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

    這首曾經在五、六十年代大學生裡廣泛流傳的蘇聯歌曲,以它激昂的情緒鼓動了兩個老同學的心,加上酒精在心裡燃燒,他們都沉浸在一種很久沒有體味到的情緒中。歌聲引來了不少鄰居,大多是中年人。他們有的添酒,有的加菜,坐滿了這間小屋。天黑下來,有人開了電燈。一個不尋常的唱歌晚會就這樣開始了。

    歌子一首接著一首,都是流行在五、六十年代的舊歌——中國的,蘇聯的;兒童歌曲,古典歌曲。一人領,大家和,這些當年的少先隊員,共青團員,一個個都興奮得含著淚花,在歌聲裡追憶他們如火的年華,那整個民族情緒激昂的年代,那年輕的共和國最美好的歲月。是啊,那些年,我們不比今天富有,甚至比今天更窘困;我們也不見得比今天更聰明,不比今天更瞭解周圍的世界。但是,那時我們沒有悲觀,沒有歎息,沒有甩下自己的朋友和同志。我們以解放者的豪邁和樂觀,以主人翁的自尊和自信,以一個掌握了自己未來的民族的智慧和昂奮,踏平一個個困難,昂首向前。那激奮了整個中華民族的前進精神,那洋溢在祖國大地上的自強不息的鬥志,使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多麼懷念而又滿含著期望啊。那時候,有艱苦的鬥爭,有鬥爭後的歡愉,有純真的友愛,有飽含淚水的甜蜜的愛情。難道這一切將會去而不返?難道留給我們的只是出賣,欺詐,誣陷,打擊,自殘?不,這些不屬於我們的民族,不屬於在歷史上受盡了苦難終於獲得自由的人民。那些污垢必將被剷除,被洗刷,被沖走。我們的明天,還是如花的歲月。

    歌聲激動著歌唱者,也激動了沒有聽過這歌曲的人。

    最後,鄭柏年唱起了一首兒童歌曲: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船兒輕輕飄蕩。

    水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大家跟上去,合唱:

    小船兒輕級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涼爽的風。

    是啊,涼爽的風,人們的心靈也需要吹進一股清新涼炙的風。

    晚會的最後時刻,安適之趕到了,大家的興味卻也淡了。他只來得及同大家嘻嘻哈哈地談笑了幾句,大家就紛紛走散了。

    「唉!真不巧,來了個急重病人,耽誤了。」安適之拍拍手,「要不,我怎麼也得趕來參加這個盛會呀!」

    「什麼病人?」柏年問他。

    「肝昏迷,住院了。」安適之說,「偏偏趕上我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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