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8章 第六章
    在林子午率領下,各科室主任、行政後勤幹部,人人身穿白大衣,組成個頗為壯觀的白衣戰士巡行團,沿著醫院走廊四處查看。

    這每週一次的例行查房,是林子午定下的規章。初時,倒也解決了不少醫療、行政,乃至後勤供應方面的問題。但是,久而久之,人們就熟視無睹,以為不過是官樣文章。隊伍中不是這位請假,就是那位工作忙,臨時不到,常常缺三少五。加上林子午的脾氣也為大家摸透了,無非大呼小叫一番,而實際上卻心慈手軟。重賞重罰只是一句口頭禪。所以,不少人就陽奉陰違,收斂了當初的畏懼心,公然大膽地偷閒和違章。制度倘沒有自覺性來墊底兒,再加上失去威嚴,就變成了一紙空文,就算一條條寫在牆上,充其量也是書法展覽。

    新華醫院的黨委書記李光,已經調到勞動衛生研究所三年了,上級黨組織還沒派新人來接班。副書記孟憲東是部隊老衛生員出身,文化不高,身體也有病,脾氣好得驚人。所以,實際上什麼事情也不過問,他說這是尊重專家,不能以黨代政。因此,除了每週一次的黨員組織生活,每月一次黨委會議他主持組織以外,其他問題一概放手交林子午處理,因為林子午也是黨委委員吶。林子午呢,精神不濟,具體事務只好交醫務處酌辦。這樣,新華醫院的實際權力就必然落在黨委委員、醫務處主任兼內科主任安適之的手中。林子午並非不清楚自己的傀儡地位。但他想,只要是有利於醫院的事,誰能幹就讓誰幹,自己一定大聲疾呼地予以支持。何祝,他也想不到有人會假公事而營私利。在他看來,醫院院長是值不得勞神費力去爭搶的官職。所以,他從來不以噁心度人,所有積極者他都以積極贊助相報。只有最近,他才恍然大悟,院長一職並非等閒,生平第一次為這把椅子交給誰坐動開了腦子。可他天生不是操這份心的人,所以,越想思緒越亂,心裡也就越長氣。長氣之餘忽而又想,還不如自己干更好些。因此,今天的查房一反平時溫良恭儉讓的態度,變得分外的嚴厲。

    他領著幹部走上二樓,頭一眼就看見樓梯拐角處,橫放著兩隻氧氣瓶。他立即停住腳,睜大細眼睛,掃視著隨從,問道:「怎麼回事兒?為什麼把氧氣瓶放在這兒?」

    安適之急忙也問:「這是哪個科的?」

    林子午接著問管後勤的老趙:「老趙,這氧氣瓶是用過的,還是沒有用過?」

    老趙覺得今天林院長有點兒不同尋常,急忙走過去看看氧氣瓶上的壓力表,說:「還沒用,是備用的吧。」

    「那,它應該放在哪兒?」林子午問。

    「放,放在病房,或者……」

    老趙還沒說完,林子午就打斷他:「派人把它們推到急診室去。」

    「是是。」老趙急忙答應。

    林子午用手摸了一下樓梯扶手,看看手掌,惱怒地:「這兒怎麼這麼髒?哪個科負責?讓他們今天徹底清掃。下班後加班。」

    「好。」安適之答應著。

    這一路,林子午不斷地發問,指出毛病,下達指示,隨行的人一個個都提溜著心,只有袁亦方頗有興致地看著他。在內科病房,林子午看見一個年輕的護士正給病人打針。這姑娘手拿酒精棒,碘酒棒,二棒合一,跟轟蒼蠅似地在病人臀部上一蹭,就要把針捅進去。林子午嚴厲地輕叫一聲:「住手!」

    那姑娘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瞧著這胖老頭兒。林子午說:「給我背一背,注射的要領,先說怎麼消毒。」

    「消毒?」那姑娘又害怕,可又表現得滿不在乎,說:「就用酒精、碘酒唄。」

    林子午朝她一伸手:「把酒情棒、碘酒棒給我,你看著。」他接過棉棒一邊操作一邊說:「先用碘酒棒由裡向外順時針方向作圓周式消毒,不能這麼來回蹭,那就不是消毒而是反覆污染,跟沒消毒一樣,或者比那更壞。然後,再用酒精棒同樣消毒一次。這不能偷工減料,不能搞什麼快速操作法。給我針。」他接過針,看看針管,輕推一下,把針管裡的氣推出去,然後快速地把針插進病人的肌肉,一邊緩緩地推著藥液,一邊用小手指輕輕搔著病人注射區的皮膚,說:「進針要快,推藥要慢,可以用手指輕輕觸摸注射區的皮膚,以轉移患者的注意力,減少疼痛。」他推完藥液,又很快地拔出針來說:「拔出針頭要快。」他用一根棉棒按住病人的針孔,問那姑娘,「你沒學過?」

    「學過,上護校的時候早就學過。」

    「那你為什麼不按操作規章辦?嗯?」林子午看看安適之,「你這個主任……」

    「是我平常講得不夠。」安適之說。

    「因為注射而引起感染的事例,並不是少數。你們為什麼不注意?我們是治病的,不是給人家添病的。」林子午說著,扭頭問那姑娘:「你叫什麼?」

    「徐翠香。」

    「通報全院,給予批評。」林子午指著安適之,「你呢,扣除本月獎金。」

    「您做得對。」安適之說,「這可以教育全院職工。」

    那姑娘拉長了臉,撇撇嘴:「喲!」

    林子午本來已經走向屋門,聽見這聲「喲」,猛地轉過身:「喲什麼?不服氣?那,下班後你交一份考卷,把護士守則和護理常識給我默寫一遍,內容包括換床、注射、配藥,為病人洗頭、洗澡,嗯,還有……」他看看病房,「病房醫護人員須知。這幾項一項也不能少。考不及格,不許上班,工資減半。」說畢,扭身走了。

    那姑娘呆了半晌,一捂臉跑出病房。全病室的病人,一齊開心地笑起來,七嘴八舌地說:

    「哎,這才叫懂行呢!」

    「這才像個醫院。」

    「這幫護士小姐,早該這麼治一抬。」

    「這老頭兒行。」

    「瞧小徐,這回得哭兩天,臉上的白粉得沖掉一層兒。」

    「哈哈哈!」

    這回的查房,讓林子午著實生了一回氣。他頭一次發現,醫院正在向自由集市方向發展。醫生的責任心,他精心制訂的各種規章,還有醫院本身的衛生狀況,都在動搖、渙散、崩潰之中。他頭一次感到自己的無能,也頭一次對安適之的能力產生了懷疑。他責令安適之七天之內讓新華醫院重新精神煥發,倘再有玩忽職守,私自開假,濫開藥物,病歷不齊,交班不全,大聲喧嘩,扎堆說笑,早退遲到,蠻橫粗野,或損壞器械者,一律停職扣薪,作出檢討,否則,繩之以紀律。

    這天下午,林子午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怒氣沖沖地起草了一份通告,要求各科室負責人對本單位進行一次清查,堵住任何違章的死角。一個星期後,七月二十五日,全院大檢查。倘有不合格者,「勿謂言之不預」!

    寫罷這份通告,他頭朝椅背上一靠,竟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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