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7章 第五章
    白天明的腳在院長辦公室的門前遺巡著。他仍舊在盤算見了林子午該說些什麼。

    他生平最怕見領導。他不知道在領導面前該怎麼說話才算得體。每次上級召見,他都提心吊膽。單是領導對他的稱謂,就夠他思索半天。經驗告訴他,倘或領導稱他為:「白天明同志」這便意味著一場嚴肅的談話,領導準會又向他指出他的一些應當去掉的毛病,或者應當注意加緊改造的問題。倘或稱他為「白天明」,那就糟糕,說不定接下去便是一場批判,而他是敵還是友,也需待一段相當的時日才能判定。而倘或竟稱他為「老白」,這便是說,領導已經認可他屬於地地道道的人民一份子,而且也還有了一些成績,讓領導高興。再倘或稱他為「天明」,這便是他的幸福,足可以讓他沉浸在苦澀的快樂裡許多許多天。自然,這樣惶惶不可終日的歲月已經去而不返,但積習卻很難除掉,像是染上瀝青的白布,雖經歲月流水的沖刷,也還是保留著舊痕。

    這次,聽說林子午院長要找他談談,他便心跳不已,老是預測著吉凶。他明知林子午不會再勒令他去掃廁所,卻還是從頭天晚上便不斷設想院長可能提出的各種問題,以及自己的最佳答案。現在,到了院長辦公室門前,他又猶疑了,在走廊裡來回踱步,自己鼓勵自己的腳,要勇敢地停在門前,鼓勵自己的手去敲響那扇裝著毛玻璃的門。

    他終於停在門前,深深地呼吸一下,輕輕地敲了敲門。裡面毫無反應。他又稍稍用力敲了敲門,依舊沒有聲音。他壯起膽子擰動把手推開門,伸進頭去看了一下,見一位禿頂、頭邊有一圈稀疏白髮的老人正坐在沙發上打瞌睡。這一定是林子午院長了,他的頭垂在胸前,看不清他的臉,只有那油光鏗亮的禿頂在晨光中閃耀,像一隻巨大的眼睛盯著門口。白天明的心平靜下來了,並且有點同情和可憐這老人了。精力已經如此不濟,不如在家裡頤養天年。硬撐著身體,在並不舒服的沙發上坐眠,無論如何不會使他解除疲乏。可憐的老人吶。

    白天明悄悄走進來,坐在老人對面的單人沙發上,細細地觀察他。

    林子午大約有七十多歲了,身體雖不臃腫,也稱得上肥胖。他兩隻手交叉地疊在隆起的肚皮上,一道細細的唾沫絲彷彿上等的龍鬚麵條一樣,從嘴邊垂下來,閃著光在微風裡飄蕩。

    落地電扇在牆角無聲地轉著,送來一陣陣清涼的風。白天明怕這風對老人不利,輕輕走過去關上開關。這電扇一定是上等貨,轉動起來輕盈無聲,可是開關啟合的聲音卻響似驚雷。林子午恍然醒來,雙手在嘴邊一抹,擦掉了那根龍鬚麵條,惺忪的眼,無神地望著白天明。

    「你,你是……」林子午問他。

    「白天明。」

    「噢噢,請坐請坐。唉,老了,坐下就管不住自己。」

    「開著電扇睡覺,您會受風的。」

    「你關上電扇了?也好。」林子午站起來,蹣跚地走向辦公桌,又說:「你坐嘛,坐嘛。」

    至此,他什麼稱呼也沒使用,白天明所預想的一切都白費了。

    「嗯,你走了之後,我才來。從新中醫院調來,三結合的。」林子午坐在轉椅上,歎口氣:「什麼結合,受罪罷了。你技術很好,是吧?」他拿起一張《光明日報》,「我還看報。這點事還能幹。」

    他的聲音很洪亮,完全不像個老人。

    他說:「是鄭柏年推薦你,又是他為你到處跑,一定要讓你回來。不容易呀,跑了好久好久喲,他沒對你說過?他這個人是真正的好人。好醫生,好朋友,好幹部,好共產黨員,不像有的人,只會說。哎,你坐呀。怎麼樣?打算幹哪科?去內科吧,替下安適之同志,你當內科主任。」

    「我,我當不了幹部,真的。」白天明說。

    「誰是當幹部的材料?我也不是喲。沒辦法。」他好像陷入了沉思,胖胖的手撥著桌上的紅藍鉛筆。停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說:

    「我已經老了。風燭殘年。我這支蠟燭,給別人照亮兒是不行了,可還能當個火種兒,給別人點著他們的蠟。有的人自己的蠟,總也沒點著,上我這兒借個火兒,我就讓他們借,把那些個該點著的蠟都點著。這與我也沒什麼妨礙——這是我的比喻,你懂嗎?''

    白天明沒有全懂,可他下意識地點點頭。

    「這就是發現人才,舉薦賢能啊!」林子午說,「凡是自己或別人認為是有才能的,而且是忠誠老實的,需要借助我的力量發點兒火和熱的,我都為他們說話,貢獻給他們我這個蠟燭頭兒。我只有這點兒力量了……」他又停住不說,呆呆地看著白天明。

    白天明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頭一回碰上領導跟他這麼談話。他覺得身上有點兒燥熱,可又不好再去開電扇,只好掏出手絹擦擦脖子。

    林子午卻站起來,走到電扇旁邊,打開了開關。電風扇搖著淺綠色的頭,把舒適的風均勻地送給屋子裡的人和傢俱,一視同仁。

    林子午站在落地風扇旁邊,輕輕說:「我看了關於你的報道……,,

    「那裡面有好多誇大其詞的地方……」

    「聽我說。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也曾經是個醫生,而且自忖業務能力還算得上中常……」

    「您是國內外知名的胸外科專家。」

    林子午一隻手無力地擺了一下,像是趕開白天明這句稱讚。他說:「別聽那虛名兒。什麼專家,只不過拿手術刀的年頭兒長點兒罷了。可現在……」他仲出兩手,指指整個房間,「扔下了手術刀,拿起了鉛筆刀。你看,那筆筒裡的鉛筆都是我自己削的,怪整齊的,是吧?可有什麼用喲,該你們了。該你們大顯身手了。我呢,能把你這樣的醫生調到合適的崗位上,我就算有了點用處。這就是我為什麼還坐在這屋子裡的原因。」

    林子午忽然停住不說,蹣跚著走向桌子,倒了一杯白開水遞給白天明。然後,雙手撐著桌子,把身體奏近白天明,輕聲說:「你和安適之同志是老同學,你對他印象如何?」

    白天明沒想到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沉吟著:「這,我和他多年不見,說不好。」

    「有什麼說不好的。就說你的直覺吧!他有能力嗎?」

    「有,而且很有能力。」白天明說。

    「他為人正直嗎?公道嗎?」

    「這個……我,我覺得他好像比別人多一個心房。」白天明說。

    「噢?」林子午笑了,「你提的是個生理結構問題,那得靠透視或解剖來斷定了。不過,我懂你的意思了。」他又嚴肅起來,「他是個好醫生嗎?」

    「從技術上說,他是。」

    「那還有別的方面?從別的什麼方面上說又不是。對吧?」

    「林老,我實在說不清。」白天明說。

    「哎呀!」林子午拍拍自己的禿頂,「我苦惱喲,你懂嗎!我希望你這個同他沒有任何私人利害關係的人,說出你對他的直覺,好給我一個判斷的參考。」他咽嚥唾沫,又說:「是啊,這難為你了。我會罵人,可不是不講理的人。我常常放炮,有時候亂放,所以魏旭之說我是昏庸老朽。不不,你別替他辯護。我不討厭他,相反,我喜歡他。可我並不糊塗。我可不會因為第一次見面,你說了別人什麼而對你有看法,因為是我逼著你說的。」

    「那,好吧。我對您說。幾十年來,知識分子中一帆風順,在各種運動中都沒有大坎坷的人,可是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誰都以為他是個可以做領導的材料,可他卻表現得單純得像個孩子。您認為這樣單純的人,每次運動,每個歷史時期都能逢凶化吉,扶搖直上嗎?至少,安適之不是他留給別人的印象中的安適之。」

    「嗯嗯,很有道理。」林子午說。

    「所以,他不是有兩顆心,便是比別人多一個心房。」白天明說,「哎呀,林老。我從來沒有向生人說過這麼多話,也沒有在別人面前這樣放肆地說別人。可見,您……」

    「我也奇怪,不知道為什麼見了你,我就想把自己的苦悶告訴你,咱倆見過面嗎?」

    「見過。」

    「在哪兒?什麼時候?」

    「一九六二年,您在醫科大講課,我坐在教室最高最後的那一排。」

    「唉,我老了。老是想不好我該怎麼辦?我應該讓別人來借火兒,可又怕糟踏了我這不多的火光兒。不少人說他好,又有人說他不好。我的意見雖不重要,可表態也還有用。我不知道該怎麼表態……」他忽然停住不說,坐到椅子上慢慢喝水。

    呆了好久,他抬起頭,眼睛好像散了神兒,有點兒生氣似地說:「你先到外科,當兩天醫生,上上台,我得看你是不是真有點兒本事。好了,再見。」連手也不伸出來,就埋下頭去接著喝他那一大杯白開水。

    白天明有點慌神兒,不知道剛才的談話是不是太超越了常軌,只好揪著心站起來,走向門口。

    「聽著,」林子午說,「你沒有重複剛才談話內容的義務。」

    白天明心裡也動了氣,剛想回嘴說句什麼,房門砰一聲被推開了,袁亦方氣沖沖走進來。

    林子午一見,好像真動了氣:「你怎麼連門也不敲?」

    「啊,架子還不小。」袁亦方說,「敲門就是投訴哇,我今天可是成心闖宮來了。」

    「我看像是逼宮!」林子午說。

    「怎麼說都行。」袁亦方對白天明一揮手,「你出去。」

    白天明只好出去。

    袁亦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給我倒杯茶。」

    「我向來只喝白水。」

    「所以你那麼胖。該用清茶測測油,每日早晚各服綠茶三大杯,100OCC。這是我的處方。」

    「我不信你那套。」

    「你信誰的?良藥苦口利於病,院長大人,你現在是偏聽偏信!」

    「是說安適之吧?老傢伙,你是他前任岳父,你們有私仇,說好說壞,我都不聽。我要聽大家的。你知道嗎,我想了個法子,也來個民意測驗。」林子午站在袁亦方面前,雙手捂著肚子得意地望著他。

    袁亦方一愣,抬頭看著他,「民意測驗?怎麼個搞法?」

    「具體還沒想好,反正我要聽聽全院職工的意見。」他壓低聲音,「我勸你上青島去,別在這時候露面,省得人家說,壞話都是從你這兒發源。」

    袁亦方霍地站起來:「啊,讓我避嫌?!」

    「可以這麼說。」

    「嗨嗨,我不去!不但不去,我還要四處奔走,遊說,專說安適之的壞話。」

    「哎哎哎,你可別這樣兒。」林子午說,「這事兒可不那麼簡單。幹部政策,比你那切脈、舌診要複雜得多。」

    「唬人。德才兼備的人就提拔,多簡單。」

    「安適之就德才兼備。」林子午說。

    「你瘋了?還是真的老糊塗了?」袁亦方問道。

    「你聽啊,第一,安適之忠於黨的政策路線,凡有號召,無不雷厲風行,大力貫徹。」

    「那十年他是有名的風派!」

    「那是因為那時候黨也犯了錯誤,政策往往朝令夕改。他作為執行者,又是個年輕人,難免跟著轉來轉去。第二,……」

    「可是新華醫院上上下下誰不對他有看法?」

    「改革的闖將,難免會受到各方面的非議。」

    袁亦方瞪大眼睛,吃驚地望著林子午的胖臉。

    「怎麼樣?你沒說的了吧?」林子午得意地望著袁亦方,「簡單?哼!我知道,你和魏旭之他們天天兒罵我昏庸。你不昏庸,你來試試看。」一指那把辦公桌前的椅子,「這椅子那麼好坐嗎?」他忽然不說話,轉身走了兩步,背朝著袁亦方,不無悲涼地說,「你這個老傢伙,昨天是我的生日,你竟然連門也不登,讓我一個人對著一桌菜……」

    袁亦方什麼話也說不出,慢慢走到林子午身邊,說:「真的讓安適之當院長?」

    林子午陡地轉過身子大聲嚷嚷:「沒定,沒定,還沒定呢!你讓我清靜會兒好不好?」

    袁亦方笑了:「瞧你,跟部下發什麼脾氣。今天晚上我和魏旭之請你,為你祝壽。」

    「不要魏旭之,我受不了他那張嘴。」

    「其實他可是真心疼你。」

    「什麼心疼,是心狠。恨不得我早死。」

    「瞎說,他今天偷偷兒跟我說,安適之當院長還不如讓你這老糊塗當幾年更合適。」

    「真的?」林子午睜大眼睛,「可他讓老糊塗來領導,他不是更糊塗?要不是他比我歲數更大,我就請他來,也讓他嘗嘗院長的滋味兒,我也當個顧問清閒清閒。」

    「啊,顧問是閒差呀?當初你怎麼哄我?說我有職有權……」

    「你權還小嗎?闖進來就罵我?」林子午坐在椅子上,一揮手,「好了,今晚上有鮮魚嗎?」

    「還沒去買吶。」袁亦方笑著說,「可是有鱔魚。」

    「那讓我自己動手,你這個北方佬做不好。」林子午拍拍頭頂:「唉,又忘了,今天查房。都是你,耽誤了時間。」

    袁亦方看看表,整九點。笑著說:「正合適。」

    「跟我走。一起去,中西醫結合嘛。」林子午站起來,從衣架上拿下白大褂,說,「真的,這醫院不改革真的不行啊,我沒有那能力,咱們需要年輕有為、懂醫療行政,又光明磊落的人吶。」

    「鄭柏年嘛!」

    「你呀,真是不怕人說閒話,他是你的學生!」林子午說著,把白大褂朝身上一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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