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5章 第四章 (1)
    「哎呀,天明,你不要總吃涼粉兒嘛,這麼多的菜……」吳一萍端著一個砂鍋走到桌邊,嗔笑著對白天明說,「吃雞,吃雞,師母做的砂鍋雞可是全院聞名啊!」

    「謝謝,可我愛吃涼粉兒。」白天明說,「小時候,我們胡同口兒有個賣涼粉兒的老頭兒,他做的涼粉兒、扒糕好吃得很。案子總是乾乾淨淨兒的,灑上涼水,鋪上雪白的屜布,透著豆綠色的白涼粉兒、灰不嘰嘰兒的扒糕坨兒,看著就讓人眼饞。還有他那聲吆喝:『吃來唄,酸酸兒的、辣辣兒的涼粉兒扒糕……』就跟唱歌兒一樣,現在想起來還讓我著迷。」

    袁亦方聽了哈哈笑起來,放下手裡的酒杯,高興地說:「好,天明,我愛看你現在這個樣子。看來,邊疆生活,把你鍛煉得會說話了……」

    「我那兒還不是邊疆。」白天明說。

    「可也離邊疆不遠。」袁亦方說,「看來,艱苦的環境,真的可以改造人呢,連人的性格也會改變。來來,喝一杯。」

    「我,我還是不會喝。」

    「唔,怕是喝慣了貴州的好酒,瞧不上北京的酒了吧?我這可是南方陳年的花彫,不醉人的。」袁亦方說。

    「酒不醉人,人自醉,亦方,小心你的血壓!」一聲洪鐘大號般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接著魏旭之就用手杖撩開竹簾,輕快地走進來。還沒等白天明站起來,這老頭兒就緊走兩步,一把按住他,笑呵呵地說:「好,『真理』又回到了新華醫院。亦方,給我倒酒,我要灌他三大杯。」他一側臉對吳一萍說,「哎哎,酒要滿,茶要淺,一萍,你不要那麼小氣嘛,倒滿,倒滿,一定要倒滿!」

    「有你喝的,那兒有一罈子呢!」吳一萍笑著把酒杯遞過來。

    魏旭之接過酒杯,兩眼直視著白天明,笑吟吟地輕聲說:「這第一杯,嗯,算我借花獻佛。今天這頓飯不算,」他看看席面上的菜,咂著嘴,「哎呀呀,一萍,你這個師母,怎麼竟擺這種菜呀!太小氣嘍。」轉眼又對白天明說,「明天,明天,我在寒舍擺酒,為你洗塵。今日呢,就先為你接風吧!」

    「哎哎哎,旭之兄,這可不對。」袁亦方說,「為他接風洗塵,你得先問問我是不是同意呀,他是我的學生。」

    「可我年齡最大,長者為尊,你們只有聽命令的份兒。你要再多嘴,明日之宴,不讓你作陪。來來來,天明,別理你這個糊塗老師,干,一定要干。」

    「可,我……」

    「沒有價錢好講,你看,我先干了,我這老頭子先為你干了!」魏旭之一揚脖,喝乾了杯中酒,亮著杯底說,「怎樣?年輕人?」

    白天明只好喝乾了杯裡的酒。

    「好好,再來一杯,」魏旭之又端起一杯酒說,「這第二杯,讓往者往矣。」說著,把酒向地下猛地一潑,說,「不喝!讓過去煙消雲散。」說罷,他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白天明。

    白天明激動了,端起酒杯送到唇邊,慢慢喝下去。

    「你?」魏旭之奇怪地看著他。

    白天明輕聲說:「我不能忘記過去。沒有過去就沒有今天。沒有過去您和袁老的教誨,我也許早就挺不住了。讓過去……」他有些哽咽了,「點滴滴滲入我的心。」

    「好,換大杯,」魏旭之大聲說,「亦方,一萍,一起喝。靜雅,靜雅呢?讓她來嘛!」

    「她還沒回來呢。」吳一萍說。

    「林院長找她談話。」袁亦方解釋著。

    「談什麼話,昏庸老朽!」魏旭之說著,一擺手攔回袁亦方可能說出的辯解的話,重新高舉酒杯,說,「做人,當有立身之本。我平時不大愛學習,主義、思想,我都說不大好。可依我之愚見,共產主義可愛之處,便在提倡為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便是天下為公……」

    「旭之大哥。」吳一萍打斷他。

    「嗯?」魏旭之看看她,「啊,嫌我話多了。好,簡而言之,人當講義,講信,講究克己奉公。我歷來欽佩先總理恩來的高風亮節。天明要銘記著過去,想著老人的恩澤……」他也有些哽咽了:「哪怕這恩澤只是少得可憐的一點點,也牢記在心……天明,我感謝你。來,為天明的明天乾這一杯,都要干!」說罷,先自喝乾了杯裡的酒,大步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雙手拄著手杖,愣愣地看著他們。

    袁亦方、白天明,連吳一萍也都喝乾了杯中酒,看著魏旭之。

    魏旭之忽然笑起來,站起身子走向飯桌,對袁亦方說:「你可不要動氣。」說罷一側臉對門外喊道:「進來吧,你!」

    在座的人都愕然地望著屋門。竹簾一挑,進來一位二十六、七歲的憨厚的青年,原來是吳一萍的侄子吳國華。他紅著臉,囁嚅著:「姑父,姑姑。」

    「還有這一位。」魏旭之指指白天明:「你姑父的學生,白天明。你得叫他大哥,並且好好向他學習。」

    「國華,這是怎麼了?」吳一萍吃驚地問道。

    「怎麼啦?你問他。」魏旭之指著吳國華說:「他在引誘我的外甥女兒。」

    「不不,不是引誘。」吳國華說,「是我愛她。」

    「愛她?胡鬧。」魏旭之說,「她是鄉下人,是四川大巴山的鄉下姑娘,只是個初中畢業生。你肯真愛她?你肯娶她?還不是像現在的風流才子一樣,搞個啥子短期戀愛,然後把她一甩。哼,甭想在我這兒討便宜。她是我的心尖子,你可曉得?」

    「我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吳國華說,「我也在鄉下呆過,為什麼將來不可以再到鄉下去?我是學農的,不到鄉下到哪兒去?您是看錯了人,這很不公平。」

    「不公平?」魏旭之說,「當著你姑父,姑母的面,你敢保證,永不變心?」

    「當然敢。只是這事情我還沒有給姑父、姑母說。還有,我跟玉敏也沒有公開說……」

    「我不管你們說沒說。我只要你敢保證。」魏旭之說。

    「我保證,愛她一輩子,永遠不變心。」吳國華一字一頓地說,生氣地望著魏旭之,「可她也得愛我呀!」

    魏旭之不說話了,慢慢走到吳國華身邊,愣愣地看著他,突然抓住他的手,眼裡含著淚說:「好好,這就很好,玉敏苦哇,我是不放心。這就好了,好了。我回頭對她說。你去愛她吧,放心大膽地愛她吧,我本來就挺喜歡你的!」

    大家一時都沉默著。

    吳一萍先笑起來,說:「這個旭之大哥,簡直是老小孩兒,老瘋子,瞧你一進來風風火火的,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喊又是鬧的,成心攪我們的席,是吧?趕明兒我們也攪你的席去。國華,甭理他這個舅公,老糊塗蟲。天明,來來,都坐,都坐,今兒是給你接風呢!哎呀,亦方,你發什麼愣啊,快給天明倒酒哇!」

    她這麼一張羅,大家又都笑起來,紛紛落座。魏旭之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用手摀住酒杯說:「不喝了,不喝了,剛才完全是酒之過,酒之過。你們都知道,我魏旭之可從來不是讓人難堪的人吶。」

    「哼,可從來也不討人喜歡。」袁亦方說,「只除了我和一萍。」他說完,又側臉問道,「一萍,《紅樓夢》裡熙鳳那句話怎麼說來,說她跟平兒是一對兒……」

    「燒糊了的卷子。」吳一萍說。

    「對對,只有我們這一對兒燒糊了的卷子能容得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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