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53章 第十六章 (3)
    這同樣也是困擾村鈺的一個問題,可她也不知從何說起,支吾說:「總歸會想的吧。」

    換了一支曲子,村鈺就也把話題轉了。拿著茶杯的她突然對梅山一笑,問:「你們什麼時間開始的?」

    梅山知道村鈺是問她和古純的戀情,她也不想再瞞下去,就說:「還不是從他約你和周立奇吃飯開始的。」

    村鈺又問:「是你主動讓他給周立奇做免費律師?」

    梅山說:「也不能這麼說,古純自己也覺得周立奇是他的恩人……」

    村鈺說:「到現在心裡還想著周立奇,小心讓古純知道了。」

    梅山馬上糾正說:「這麼做,不是出於愛情,是出於以往的好感。」

    村鈺說:「你就替自己辯解吧。」

    梅山說:「不是辯解,就是覺得不忍心,畢竟他是個很優秀的人,這麼毀了太可惜。」

    村鈺說:「真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鑒定結果證明他的手術確實有問題,誰也救不了他,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輕則開除公職,重則面臨牢獄之災。」

    梅山有些焦急地說:「沒想到,他竟然拒絕請律師。」

    村鈺驚訝地問:「你是說周立奇拒絕請律師?」

    梅山點點頭。

    兩人都沉默起來。任憑那龍井的清香在唇齒間悄悄蔓延。

    04

    元宵節的前一天,劉先達正站在窗台前給那盆海棠花澆水,就聽到旁邊新外科大樓那邊傳來一陣鞭炮聲。

    新外科大樓的封頂儀式已經開始。向外張望,就見汪道明正帶著大外科的幾個子科主任在新樓前晃動著。他們都戴著黃色的安全帽,帽簷下帶著明燦燦的笑。

    昨天,院裡通知劉先達參加封頂儀式,被他藉故拒絕。

    最近,一連串發生的這些事,讓劉先達感到心情沉鬱。

    昨晚,村鈺又問起米亞蘭的事。劉先達說米亞蘭的情況好多了,這個療程馬上就要結束,過幾天出院。

    自然而然,村鈺又問起了米亞蘭丈夫朱玉亮的事:「她老公怎麼樣?會判刑嗎?」

    想起還被關在看守所裡的朱玉亮,劉先達心裡不是個滋味,幽幽地說:「搶劫的性質在那裡擺著,判在所難免,但監外執行應該問題不大,法官也是人,量刑時會參照具體情形。」

    「要是判了豈不是就丟了公職,沒了工資,別說治病,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劉先達感慨:「這是一個社會問題。」

    村鈺沉默片刻,又說:「還有米亞蘭下個療程的醫療費,這次你能申請幫她減免,下次怎麼辦?到頭來不照樣還是麻煩?」

    劉先達沒有把自己給米亞蘭墊付這次住院費的事情告訴村鈺。現在和以後,他都不打算把這事告訴她。

    劉先達無法正面回答村鈺的這些問話。過了許久,他幽幽地說:「休息吧,不早了。」

    新外科大樓封頂的當天下午,劉先達接到一個電話通知。電話是省醫學會打來的,說是他被專家庫抽取為周立奇醫療事故鑒定組成員,並且擔任鑒定組組長一職。

    放電話之前,醫學會的工作人員按規定向他徵求意見,問他是不是對這一工作安排有迴避要求?劉先達思考片刻,毅然說:「不需要迴避。」

    九人組成的醫療鑒定小組,針對和佳醫院腎移植患者死亡這一醫療事故很快展開鑒定工作。隨機抽取的九人中,省立醫院佔了兩名,除了劉先達還有腦外的一個醫生。剩下的七名中有兩名是法醫,其餘五名都是外院的腎外專家。

    事故鑒定結果完全出乎劉先達的意料。鑒定結果出來三天後,是法庭審理這起醫療事故的開庭日。

    儘管村鈺一再向劉先達追問鑒定結果,劉先達還是沒有事先告訴她。

    劉先達只是說:「去旁聽吧,聽聽有好處。」

    05

    三月初,周立奇的案子正式開庭。

    進入法庭之後,周立奇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忘記了那個腎移植死者的姓名。又一想,也不是忘記,一開始就沒有記住過。再一想,到外院做過的那些手術,他幾乎連一個名字都記不住。

    太匆忙了,雖然每次手術前也和病人見面,但總是感到身後像是被什麼東西催著。每到一地,到了就做,做了就走,根本沒有時間和病人交談。即便是有簡短的交談,也是針對病情的一問一答,病歷本上病人的名字只是個符號而已,如同工廠裡的產品型號。在做這一切時,又總是自信地認為自己的技術沒問題,一切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不可能發生意外。

    前天看了以劉先達的名字簽署的那份醫療鑒定書,周立奇被那幾行字的鑒定結果驚得目瞪口呆。

    和周立奇一起坐在被告席上的是和佳醫院的朱院長。本來把一切責任都往周立奇身上推的朱院長看了鑒定結果後,情緒一直很消沉。朱院長的旁邊坐著個他請來的男律師。

    對面原告那邊坐著三個人,分別是死者的妻子、兒子和一位正低頭翻看卷宗的女律師。

    法官宣佈開庭,先讓原告代理人陳述死者死亡過程。出示完病歷等一系列證據後,又讓被告及其代理人發言,與原告進行法庭答辯。

    在這兩個環節中,周立奇都沉默不語,每次都拒絕發言。朱院長時有辯解,但言辭含混支吾,聽上去沒有實質意義。

    與以往醫療事故庭審現場不同,院方沒有主動申請宣讀鑒定結果。申請宣讀鑒定結果的是被告請來的那位女律師。

    周立奇從女律師的宣讀中終於知道了死者的名字叫馬明山。

    宣讀完冗長的委託事項、爭議要點、診治概要以及對鑒定過程的說明等四個問題後,終於進入到實質性的鑒定結果。

    女律師讀道:「……第五,鑒定分析意見:1.患者馬明山因『慢性尿毒症、腎功能衰竭』住二級私立和佳醫院行親屬間同種異體腎移植術,有手術適應症。

    「2.患者接受腎移植術當日及次日,腎功能有所改善,有排尿。但第三天後便高燒不止,尿少,直至後來死亡。經鑒定,患者死於術後肺部感染併發症。手術區域感染病灶明顯,檢測出革蘭士陰性桿菌、革蘭士陽性桿菌以及大腸桿菌。屍檢證實,腎移植手術本身沒有明顯失誤。另據病歷記錄,術後相關治療醫囑及護理也無明顯失誤。但患者術後所用抗菌素均為假冒產品,經檢測,不符合同類藥品國家規定標準,沒有起到抗炎殺菌作用。另據對院方負責手術器械消毒的供應室消毒設備進行檢測,其消毒設備不符合國家同類產品現有標準,使用設備為外院淘汰的陳舊設備。

    當患者出現明顯術後感染症狀後,醫方沒有及時發現問題,致使病人病情急劇惡化,最終導致病人死亡。故本病例醫方已構成醫療事故。第六,醫方在本病例診療過程中存在問題:1.使用假冒抗菌素,無法達到術後抗炎效果,導致感染,貽誤病情。2.設備老化,致使手術器械消毒不嚴格,成為感染傳播渠道。3.手術醫生為臨時外請醫生,術後沒有查房及時發現問題,住院主治醫生觀察病情不準確,沒有做出及時有效治療,致使病情延誤。第七,鑒定結果:根據《醫療事故處理條例》第二條規定,本次鑒定病例屬於一級甲等醫療事故,醫方負全部責任。省醫學會。2005年2月28日。」

    沒有當庭宣判,法官宣佈擇日再判。

    就在法官剛宣佈完休庭時,死者妻兒和旁聽席上的死者其他家屬一齊哭鬧起來。

    死者的妻子哭道:「明山,我到哪裡才能找到你?」

    而死者的兒子則哭著說:「爸,我想你。」

    幾個旁聽席上的死者家屬帶著仇恨和惱怒向朱院長圍攏過去。

    「你有什麼資格開醫院?草菅人命!」

    「看你那樣,像個醫生嗎?簡直是個屠夫!」

    「殺人犯!你就是個殺人犯!」

    「揍他!揍他一頓!」

    「揍死他!」

    朱院長還在羈押之中,兩個刑警迅速衝過去,擋開那些死者親屬,把他帶出法庭。

    發生這陣騷亂時,周立奇一直坐在被告席上一動不動。他像是沉浸到某種情境裡,眼前的喧鬧場面彷彿全然與他無關。

    周立奇還在想著那份鑒定結果。難道這是真實的嗎?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抗生素是假的,供應室使用的是淘汰設備,而自己竟然會去那樣的醫院做手術?自己為什麼要去那裡?為了錢,五萬塊錢!錢真就那麼重要嗎?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看重錢的?女兒要出國?陶婕要買房買車?可到頭來他又得到了什麼?女兒殘了,他栽了,家毀了,一切都完了。

    假如這一切都沒發生該有多好。一家人過著平淡的日子,衣食無憂,幸福恬淡。自己當初為什麼就會出去走穴呢?除了為了錢,還為了賭氣,沒當上省外科學會會長和大外科主任的一種賭氣。除了為錢,還有為名。名和利真的就那麼重要嗎?

    周立奇的腦海裡,又有一排排的腎的長龍湧過。自己只是個醫生,把各種各樣的病腎修理好才是自己的本分。不知不覺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就偏離了這個軌道呢?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周主任,走吧。」劉先達站在周立奇身邊說。

    周立奇像是一下醒過來。他看到,眼前除了站著自己的妻子陶婕外,還站著醫院裡的許多同事。有劉先達、村鈺、梅山,醫務部韓主任竟然也來了。

    韓主任說:「走吧,吃一塹,長一智。」

    周立奇站起身時,猛然間看到在法庭門口站著的毛小妹。毛小妹只是和周立奇對視了一下目光,就轉身離去。

    劉先達也看到了毛小妹,他湊近周立奇耳邊小聲說:「是這個何小姐給我們鑒定小組提的建議,讓我們格外關注和佳醫院的用藥渠道。」

    一個星期後,法院做出宣判:和佳醫院賠付死者馬明山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精神補償金等共計人民幣78萬元。

    衛生醫療部門撤銷和佳醫院行醫資格。

    對周立奇法院沒有做出文字判決。

    早在判決之前,周立奇就已經把當初馬明山家屬給的那五萬塊錢的手術費退給家屬。周立奇知道馬明山家屬缺的不是錢,但那錢一天不退,他就一天不能心安。

    周立奇是到馬明山家裡把錢退回去的。那天,馬明山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只有馬明山的妻子一個人在家。

    當周立奇把那五萬塊錢放在茶几上時,馬明山的妻子並沒有看他一眼。她正對著客廳裡丈夫的靈位,還在說著法庭上說的那句話:「明山,告訴我到哪裡才能找到你?」

    退了錢,也無法心安。之後,每每深夜,周立奇都會在睡夢中聽到這句話,每次聽到都會冒出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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