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54章 尾聲
    開過庭之後,陶婕才把周立奇養母去世的消息告訴他。原來,就在周立奇被拘留的那段時間裡,老太太從村人那裡知道了周立奇走穴治死人命的消息,急火攻心,一口氣上不來去世了。得到消息的陶婕沒把這事告訴周立奇,一個人去鄉下給老太太料理了後事。

    知道這件事後,周立奇一個人坐長途車回了趟老家。他到養母的墳頭上燒了紙,又一個人在養母住過的屋子裡待了很久。周立奇又看到了養母放在窗台上的那本她常念的佛經。

    順手翻開,周立奇看到了這樣的字樣: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善男信女至誠聽,聽念三世因果經。

    三世因果非小可,佛言真語實非輕。

    ……

    看著看著,周立奇的淚水就流了下來。走時,他把那本經書小心地用布包了裝在了自己的口袋裡。

    一個人走在鄉間的泥土路上,周立奇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清醒和覺悟。呼吸著家鄉的清新空氣,對病患,他又滿懷了一種二十多年前的那種虔誠心理。

    回到醫院,周立奇就開始到科裡上班。他變得更加低調,只是當好自己的腎外醫生。

    這樣一來,周立奇腎外主任的頭銜就變得更加名存實亡起來。這正是他希望的。

    一天下午,正在辦公室裡寫病歷的周立奇接到了潘傑偉的電話。潘傑偉又很久沒有給他電話了,想必是又有了什麼喜事。看到熒屏上閃爍著的潘傑偉的名字時,周立奇忽然想起了去年的那篇害人的小兒科論文。

    然而,周立奇卻不打算提及這件已經過去了的舊事。

    但潘傑偉卻主動提起,他用他一貫的語氣說道:「上次那事實在對不住,都怪那個傻帽主編沒和那個傻帽作者溝通好,後來我把那個寫告狀信的傻帽作者狠收拾了一頓。老同學,對不起,我發誓下次找我幫忙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聽到這裡,周立奇用平靜的語氣說:「還有別的事嗎?」

    電話那邊的潘傑偉問:「怎麼,你有事?」

    周立奇說:「是的,我有事。」

    潘傑偉說:「好,那你先忙,咱們有時間再聊。」

    周立奇先切了線,猛地把手機蓋合上。

    省外科學會會長一職也一直空著。省廳竟然沒有再催,《外科學術》雜誌上也還一直掛著穆百濟的名字。

    會長的事省廳不催,汪道明也就沒有急著確定大外科主任的人選。人們猜測,大概他是想把這個難題交給下一任的院長吧。

    有一天,大外科正在搞講座,主講人是劉先達。正講著,就見一個衣衫破舊頭髮打著結的矮個子男人推門走進來。

    他站在門口張望一番,然後走到靠後面坐的周立奇旁邊,從黑乎乎的布兜裡掏出兩萬塊擺在周立奇面前。

    所有人大吃一驚之際,矮個子男人大聲說:「周主任,我叫許根樹,我老婆叫王仙菊,我老婆死的時候,禿頭幫我訛了穆主任一筆錢,聽說穆主任為這事丟了差事,穆主任是個好醫生,我對不住他,訛穆主任的五萬塊錢被禿頭拿去三萬,我這裡有兩萬,現在找不到禿頭,那三萬怕是一時沒著落,麻煩您幫我先把這兩萬還給他。」

    說完,許根樹就要開門出去。轉身時,他無意中一眼看到了講台上的劉先達。

    眼神在劉先達的臉上停留了許久,過了好一會兒,許根樹才一字一頓地說:「那天半夜,我送我老婆來看病,是你說沒床位把我老婆推出去的吧?你知道不知道,我背著老婆冒著大雨在外面轉悠了大半宿,第二天下午才轉回來……」

    許根樹難過得說不下去,台下鴉雀無聲。

    喘息片刻,許根樹接著說:「反正我老婆已經死了,不說這些了,在俺們鄉下,就是看到快死的畜生也不忍心把它往外趕,何況是個大活人?你呀你,怎麼就忍心?你實在是不該那麼狠心地見死不救!」

    大外科會議室裡一片寂靜,台上的劉先達呆若木雞。

    當天晚上,劉先達的血壓就高了。吃了一粒同仁堂的牛黃降壓丸,坐在床前的村鈺向劉先達談起了自己當初考大學時選擇學醫的經過。

    村鈺說,她學醫是因為她親眼目睹了姥姥去世前的那種絕望和無助。村鈺報考大學前的那個寒假,八十九歲的姥姥忽然病了,沒有什麼明顯的症狀,就是什麼也吃不下。村鈺和母親一起用輪椅推著姥姥去醫院看病。那天看病的病人很多,醫生很忙。輪到姥姥時,那個忙得團團轉的女醫生正在看另一個病人的化驗單。她一邊看化驗單一邊詢問姥姥的病情,眼神都來不及在姥姥臉上過一下。一聽說姥姥沒有別的症狀只是不愛吃飯,女醫生就給開了化驗單和B超預約單。

    村鈺看著劉先達說:「我永遠都忘不了姥姥的那種眼神,一聽說B超要預約到一周後才能做,她的眼神頓時就絕望暗淡下去,頭也無力地耷拉到輪椅一邊的扶手上。」

    劉先達問:「後來呢?」

    村鈺說:「本來那天可以先抽血化驗,可一問姥姥早晨又喝了水,醫生就把抽血也開到了預約B超的同一天,我們交了B超和化驗單的費用就推著姥姥回家了,當天晚上,姥姥就悄無聲息地去世了。」

    劉先達說:「我看她像是肌體各項功能衰竭的自然死亡。」

    村鈺說:「後來我也是這麼想,那把年紀,即便是及時救治也未必就會收到好的預期,但這麼多年來一想起來就感到揪心的是姥姥就診時那個女醫生的麻木和冷漠,想必姥姥去世前的最後時光是在極端的絕望中度過的。」

    劉先達說:「是啊,這是我們站在病人的角度上才能體會到的一種感受,有時忙起來,真的就顧不上了。」

    劉先達想起了白天許根樹的那番話,又聯想到米亞蘭,之後他說:「要做到時時處處地替病人著想,的確是很難的一件事,我不夠格。」

    又過了些天,省辦公廳賀主任帶著一位省裡的領導來醫院找周立奇看病。汪院長又是全程陪同。看完病後,賀主任又是對周立奇的醫術倍加讚賞。由於近期發生在周立奇身上的這些事賀主任都不知道,於是臨走時就問汪院長周立奇是不是快要升任大外科主任了。一時間,汪院長的回答有些閃爍。

    賀主任對汪院長的閃爍很是不解,對他說:「醫術這麼好的人你們不用還要等什麼?」

    賀主任的話很快就傳了出來。人們分析,未來大外科主任的人選恐怕還是要在劉先達與周立奇兩個人當中產生。

    這話也傳到了腎外,曹泉又開始對周立奇畢恭畢敬起來。楊海平也把這種傳說當做一個好消息告訴周立奇。

    周立奇的反應卻很平淡。他淡淡地說:「我能先當好一個醫生就不錯了。」

    汪道明被提拔的呼聲越來越高。他自己也早就認定了這種傳說,只等著省廳下文,離開他辛辛苦苦經營打拼了七八年的省立醫院,到省廳高就。

    即便是即將離任,汪道明也還是那麼的勤奮和敬業,每天按時到醫院上班,絲毫也不敢大意。新外科大樓眼看就要竣工,遠遠看去,氣派大氣,大廳裡剛鋪好的大理石地面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

    站在辦公室的窗戶前,俯視著整個醫院新貌,汪道明倍感欣慰。省立醫院在他這一任又上了一個台階,自己在這時離任,也算是功德圓滿。

    一個午後的下午,給汪道明做腰背部按摩的按摩師再次提醒他,讓他去做個檢查,又一次強調說一般腰椎勞損引起的疼痛不該這麼頑固。

    說這話時,正趕上放射科主任進來找汪道明批個文。聽了汪道明的情況,也建議他去做個檢查。

    「很簡單,要不現在就去吧,一會兒就完事,做了沒事就放心了。」

    說這話時,怕是連放射科主任自己也以為不會有事。院長怎麼會有事?他只是出於對領導的尊重才這麼說。最近社會上流行著一句話叫「工作能治病」。說的是許多領導幹部一從位子上退下來就會生病。在台上時,則不會有病,即便有了病,有輝煌的官位做支撐也不會有事。

    汪院長的官位馬上又要升高,這個時候,他怎麼會有事?

    本來,一直處於提拔興奮狀態中的汪道明是沒有心思去查體的。但扛不住按摩師和放射科主任的合力勸說,又加上廳長秘書剛剛打電話取消了晚上的飯局,於是汪道明就答應了。

    如同戲裡演的書上寫的那樣荒誕和不真實。汪道明剛站到X光機面前,親自給他操作機器做檢查的放射科主任就變了表情。

    放射科主任的表情變化只是瞬間的,之後馬上又自然起來。但這個瞬間的變化被同樣也是醫生出身的汪道明給抓住了。

    「有事?」汪道明故作坦然地問,聲音已經變得有些空洞。

    放射科主任裝作沒事般說:「乾脆做個CT吧,這個機器有點老了,CT清楚。」

    「也好。」汪道明說。

    說這話時,汪道明覺得頭腦一片空白。

    汪道明也是醫生,還曾經是個不錯的醫生。他已經在不經意間掃了一眼小屋裡計算機顯示器上顯示出的自己的腹部投影。

    一團雜亂的亮白色絲線團樣的東西盤紮在自己的左腎上。

    典型的顆粒細胞型腎癌。中晚期。

    做了CT,放射科主任又建議做核磁共振。

    汪道明無力地說:「不用麻煩了,完全可以確診,中晚期顆粒細胞型腎癌。」

    自認為表情自然的放射科主任一下傻在那裡。他搞不明白汪院長是通過什麼手段得出和他一樣的結論的。

    就在放射科主任把這個消息報告給醫務部韓主任時,汪道明趁機去了趟衛生間。

    一進衛生間,汪道明就把門給插上了。

    面對這樣的突然變故,竟然沒有淚。只是感到頭腦混亂、週身無力,靠著門板的身子一點點癱軟下去。

    手機響了,汪道明沒看。停下來一會兒,又瘋狂地再次響起。汪道明仍然沒接,拿出來看了看,是廳長秘書小曹打來的。過了一會兒,曹秘書發來短信:祝賀汪院長,任命正式批文已簽發,近日公佈。

    看著看著,汪道明忽然張開嘴號啕大哭。無聲的號啕。沒有眼淚,沒有聲音。臉上糾結猙獰成一種巨大的悲哀。

    想著自己一個小時前,為了打探到一點提升的消息,還死乞白賴地要請廳長秘書吃飯,真真的是感到人生無常。

    在死亡面前,官位算得了什麼?金錢又算得了什麼?一切都是虛無,一切都是過眼煙雲!

    對於這種中晚期腎癌,即便是手術了也很難有好的預後,很容易轉移。說不定已經轉移了。要是轉移了,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想想這些年自己旁無二事,一心一意地忙工作,生怕給省立醫院抹黑,竟然忽視了健康。作為一個醫生,一個省立醫院的院長,這真是一種不可原諒的恥辱。

    「汪院長,你沒事吧?開開門好嗎?」外面傳來放射科主任的敲門聲。

    「我沒事。」迅速擦把臉,打開門,汪道明用平靜的語氣對放射科主任說。

    站在門外的還有韓明輝。

    在一種求生慾望的迫使下,汪道明說:「韓主任,把穆主任請回來吧,手術時,我希望他能在場。」

    「好。」韓主任答應著。

    韓主任找到周立奇,把汪院長的事對他講了,讓他馬上聯繫一直住在北京的穆百濟。電話是穆百濟兒子接的,他說,穆百濟報名參加了一個由退休老專家組織的西部義診活動,為期一個月,昨天剛走。

    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汪道明,汪道明態度堅決:「我要等穆主任回來再手術。」

    汪道明住進了腎外。住院的第二天,就有了血尿,這使他的情緒更加低落。

    在汪道明等待穆百濟的日子裡,周立奇在晚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九明還陽」的真實價格》。文章一經發表,就在社會引起軒然大波。

    對周立奇的這次冒泡,汪道明已經沒有力氣再大發雷霆。

    倒是劉先達就這個問題和周立奇交流了幾句。新外科大樓即將啟用,一個早晨,他倆在新外科大樓頂樓的平台上不期而遇。

    藍天白雲之下,迎面吹來的是2005年的春風。

    劉先達說:「你那篇文章,沒用的,改變不了什麼。」

    周立奇說:「一個人這麼做,是沒用,要是大家都這麼做,也許就會不一樣。」

    劉先達有些疑惑地看著周立奇。

    嘴唇緊閉的周立奇用平靜而篤定的目光也看著劉先達。

    正是早晨上班時間,俯瞰整個醫院院落,到處都是匆匆趕來醫院上班的醫務人員和前來就診的患者。

    一時間,兩人臉上同時顯出一種醫者的莊嚴和沉思。

    2007年11月18日動筆

    2010年10月6日完稿

    2010年11月12日修改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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