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新樓,用目光在新外科大樓上搜尋著未來腎外病房的第七層,周立奇怎麼也生發不出以往的那種期盼和嚮往,內心一片暗淡。
周立奇有一種如同夢境般的感覺。看著窗外建築工地上晃動著的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們,周立奇想:這一切要真的是場夢該多好。
離開外科大樓,周立奇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他一邊倉促地往家趕,一邊還在為剛才米亞蘭的大鬧感到莫名其妙。
米亞蘭說九明還陽一瓶幾十塊錢,這怎麼可能?
他一定要找毛小妹問個清楚。
本來約好了今晚和毛小妹兄妹一起在「湖心大酒店」吃飯的,上午的事讓他興致全無臨時又取消了見面。
像是一種天意,快到家時,周立奇竟意外地又收到了毛小妹的一條短信。毛小妹對他下午的再次改變見面時間表示遺憾,言辭中滿是難捨的纏綿和繾綣。
這條短信,讓周立奇停下了腳步。他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忽然轉過身向醫院的大門外走去。
周立奇打算,他現在就要去找毛小妹,向她問個明白,九明還陽究竟多少錢一瓶?周立奇直接打車去了「湖心大酒店」,在他的感覺裡,那裡似乎是醫藥代表們的一個點。
按照毛小妹約他吃飯的那個包間房號,周立奇被服務小姐帶到了房間門口。就在服務小姐伸手敲門的瞬間,周立奇聽到包間裡傳出一片噪雜的聲響。
周立奇忙抬起手擋住了服務小姐的手臂,說:「你去忙,我自己來。」
服務小姐走了,房間裡傳來毛小妹的說話聲:「何老闆,你說我這戲要演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一個聲音有些耳熟的男人說:「阿嬌,吃菜吃菜!」
另一個人說:「何嬌小姐,你一個藝校的『肄業生』,難道還怕戲多嗎?不要太貪心,只要有錢賺不就得了!」
這個男人的聲音周立奇很熟悉,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自稱是毛小妹哥哥的毛經理。
知道自己上當受騙的周立奇內心自然感到萬分驚訝和氣憤。但他來不及反應,裡面就又傳來那個熟悉的男人的聲音:「阿嬌妹妹,你見周立奇一次,哥哥就付你兩千,這在你們這些小姐裡頭也不算是低價了吧?再說,周立奇的那份回扣也都留給了你,你可不要不知足!」
毛小妹嬉笑起來:「我這不是穿不慣這些行頭嗎?看上去像個沒長大的學生妹!土!」
毛經理笑著說:「嫌土你就脫呀,讓哥哥看看不土的!」
又傳出一陣毛小妹的嬉笑聲:「好,我脫!」
那個熟悉的聲音又說:「阿嬌妹妹,這就對了,等你這次找周立奇拿下這個新藥的大單,哥哥給你個大數。」
「多少?」
「十全十美。」
「十萬?」
「當然!」
門外的周立奇肺都要被氣炸,他真想衝進去給這個真名叫何嬌的女人當頭兩個耳光,把一群狗男女用餐的桌子掀翻。但還沒等他動作起來,一個端著盤子的小姐把房門推開了。
房門推開的瞬間,周立奇看到何嬌只穿了件亮紫色的吊帶背心,頭髮高高地挽起來,濃妝艷抹的臉上帶著放浪的得意神情。而那個聲音熟悉的男人正是以前找他推銷藥品被拒絕的何濤。
原來一切都是圈套,這個何濤精心設計的圈套。
週身感到一陣徹骨的冷,一種恐懼湧上心頭。周立奇沒有衝進去,而是一閃身慌亂地逃走了。
進電梯時,他隱約聽到房間裡又傳來何嬌的放浪聲音:「終於來了,我親愛的深海三鮮!」
周立奇跌跌撞撞跑下樓去。真是世事險惡,想不到毛小妹竟然是個被人利用化裝成女學生的三陪小姐。為了金錢,什麼都做得出,想想周立奇都覺得噁心。
多虧自己一直沒有邁出那一步,否則,真是一輩子都洗不去的恥辱。
剛離開「湖心大酒店」不遠,竟然又收到了一條毛小妹的短信。毛小妹在短信上說:你不來,好冷清。
周立奇想都沒想,就給她回了一條:何嬌小姐,別再演戲了,累不累?
半天沒有動靜,周立奇快到家時,毛小妹的短信來了:周主任,不演戲可以,與您的合作還要繼續。
周立奇咬著牙又回了一條:那是白日做夢,請自尊。
剛把短信發出去,周立奇就把手機關了。
睡覺前再開機,毛小妹竟然覺悟了沒再發短信煩他。
第二天下午,走在走廊裡的周立奇聽到幾個醫生在辦公室裡議論他。
曹泉說:「想——想不到,周主任的步子邁得真是夠——夠迅速,500多元一瓶的藥,進價竟——竟然只有幾十塊。」
黃凱說:「那病人那麼窮,兩口子都是大病,他怎麼能忍心?」
曹泉說:「就——就是,他太過了。」
黃凱又說:「以前我以為我自私,想不到還有比我更自私的人。」
周立奇沒有迴避,推開門一下衝進去大聲說:「那藥不是幾十塊一瓶,是380元一瓶,不信你們可以去查,也可以去醫藥公司買買看?」
面對異常惱怒的周立奇,曹泉和黃凱一時間都張口結舌。
06
米亞蘭手術日的當天早晨,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灰濛濛的天空讓人心情抑鬱,帶著濕冷涼意的秋風順著窗戶鑽進來,更是平添了一種秋天的悲涼。
臨進手術室時,梅山又鼓勵了表姐一番。米亞蘭強做鎮靜地把自己的手包遞給朱玉亮,小聲對他說:「一萬塊錢在包裡,萬一讓住院就去交押金。」
朱玉亮把包接過去,見米亞蘭走了幾步又跟上去,一把拉住了她的一隻手。
「別緊張,萬一要是……」
米亞蘭打斷說:「放心吧,不會有萬一的。」
朱玉亮又叮囑:「要是疼,就閉上眼,你可以想像著眼前有幅畫……」
走在前邊身穿淺藍色護士服的護士叫道:「米亞蘭,快點好嗎?醫生在等你!」
米亞蘭剛一走進手術室,身穿白色護士服的護士就把密閉性能極好的推拉門一下拉上,朱玉亮的後半句話被關到了手術室門外。
白衣護士進了門就喊:「巡迴護士,接手術病人!」
話音沒落,一個房間裡就跑出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護士。她在接過白衣護士手中病歷的同時對米亞蘭說:「米亞蘭是嗎?請到這邊來。」
把米亞蘭交給藍衣護士之後,白衣護士就開門出去。藉著瞬間閃開又關上的門縫,米亞蘭看到朱玉亮和梅山還在門外向裡張望。
藍衣護士把米亞蘭帶進了旁邊的一間屋子,給她拿了一套手術衣讓她換上,又把一雙一次性的藍色鞋子放到她腳前。
換衣服的過程裡,米亞蘭知道揭曉謎底的時刻不遠了。
換完衣服,米亞蘭跟著藍衣護士沿走廊一直向前走,兩邊的手術間裡是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和站在一邊忙碌著的醫生護士。米亞蘭不知道這一個個病人都是什麼病,只是在心裡默默祈禱自己的瘤子不是惡性的。
她的頭皮又開始發麻,幾天來樹立起的信心一下垮了。
幾天來,米亞蘭雖然也緊張,但她卻一直把事情往好處想。記得小時候,跟母親去買西瓜。每次買回去,母親都擔心不熟,怕白費了錢。因此,每回買了西瓜後,母親都不急著切開,而是讓大家猜。
熟的。熟的。熟的。
每回大家都是這麼猜。
到最後一打開,果然是熟的。
母親說,只要你心裡想著是熟的,就一定會是熟的。
此時,米亞蘭對自己說,只要你心裡想著是好的,就一定會是好的。
好的。好的。好的!一邊走,米亞蘭一邊在心裡祈禱。
來到一個手術間門口,藍衣護士讓米亞蘭自己走進去。米亞蘭剛一進去,藍衣護士就把門關上了。米亞蘭聽到了藍衣護士離開的腳步聲。
屋子裡站著三個人,都是藍衣。米亞蘭首先認出了劉先達。劉先達半舉著戴好手套的雙手,頭上戴著帽子臉上戴著口罩。米亞蘭覺得,要不是因為劉主任的個子很高很瘦,她一定認不出他來。除了劉主任,屋子裡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米亞蘭猜測著男的應該是麻醉師女的是手術護士。
果然,就聽那個男麻醉師問:「叫米亞蘭是嗎?年齡四十,右側乳腺腫塊手術,麻醉藥過敏實驗陰性,對不對?」
「是的。」米亞蘭回答。
屋子很高,米亞蘭聽到了自己聲音的回聲。
女護士指了指手術台,說:「上來吧,向上仰躺。」
躺下之後,米亞蘭才覺出頭頂上燈光的刺眼和明亮,彷彿一下進入一個白茫茫亮閃閃的世界。米亞蘭覺得,在這個白茫茫亮閃閃的世界裡,她無處可躲也無處可藏,內心一片倉皇。
倉皇之中,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劉主任,手術要多久?」
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一切要看是好是壞。好的就快,壞的就慢,但願是好的吧!
劉先達向手術台前靠了靠,米亞蘭看到了他鏡片後面的眼睛:「不要緊張,一會兒就好了。」
一邊的護士幫米亞蘭脫了上衣。兩側的****都暴露在白茫茫的燈光之下。米亞蘭有一種不好意思的感覺,她下意識地收縮著雙臂,企圖讓雙臂遮擋一下胸部。
那護士又說:「不要動。」
米亞蘭感到護士在用沾滿消毒水的棉球給她消毒,消毒的範圍一圈圈向外擴大,上到脖子,下到肚臍,左右兩側都到了腋下。
米亞蘭想,怎麼就不想我好呢?消毒範圍這麼大,預備著要做大手術是嗎?又想,消毒範圍大也好,不打無準備之仗,準備充分了總歸是好。
一連擦了三遍,擦完之後,米亞蘭覺得護士用一塊塊帶著消毒味道的消毒布把她的胸前一一蓋上,只在右側****上留了一個口。到了最後,她的臉也被蓋上了,支架支著的布離眼睛很近,眼前是一片藍色的黑暗。
躲在這種黑暗裡,她忐忑的心反倒有些踏實。
「打個針,就疼一下,堅持點。」
還沒來得及想像被針扎的感覺,那針就帶著一股尖銳的疼痛紮了進去。一股又涼又熱的感覺在針眼處蔓延開來,很難形容的一種感覺。緊接著,那針就像蚯蚓一樣在皮膚裡四處游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淺忽深,每到一處就噴射出一股股又冷又熱的液體。液體所到之處,經過短暫的疼痛,就變得又脹又木了。
米亞蘭感到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在觸碰自己的右側胸部,但卻感覺不到疼。她感到那感覺像是有人把一塊畫板放在了她的胸前,而有人用筆在這塊畫板上畫畫。
「疼不疼?」劉先達問。
米亞蘭回答:「不疼。」
劉先達又說:「如果疼,就說一聲。」
「好。」
米亞蘭覺得那畫筆用力更大了,像是在畫一朵梅花,老是在一個地方,一筆一筆地沒完沒了。
是好,是壞,就要見分曉了。
四周很靜。只有畫筆一樣的手術刀的聲音在吱吱作響。局部的麻醉加上一直的高度緊張讓米亞蘭生出一種困頓,她有點迷糊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她聽到劉先達說:「米亞蘭,你先躺會兒,東西取出來了,去做個切片。」
「劉主任,你用肉眼看著像是什麼東西?」米亞蘭小心翼翼地問。她覺得,此時劉主任隨便的一個語氣都對她很重要。
「看不出來,要等切片結果。」劉先達沒有表情地回答。
像是護士出去了,門開了又關上。劉主任和那個男麻醉師都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去。
男麻醉師走過來拍了拍米亞蘭的肩膀說,「別著急,你先睡一覺。」
這兩個小時很漫長,米亞蘭想了很多。她反覆在腦海裡比較著好的和壞的的區別。如果是好的,縫上刀口就可以直接回家。過幾天拆了線就沒事了,悄悄跟一個同學借來的那一萬塊錢可以馬上還回去。如果是壞的,那就麻煩了,想想都覺得麻煩。一個****要切掉,接下來還要無休無止地化療和放療,脫髮,消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即便這樣,受了罪花了錢,到頭來能不能治好還不好說。
上帝保佑,一定不要是壞的!上帝,求求您了!
後來,米亞蘭就睡著了。睡了不一會兒,又猛然驚醒。好的和壞的對比和區別在折磨著她。她覺得眼皮發木,嘴唇發乾,像是跋涉在沙漠裡。
右側胸部的刀口倒是沒有什麼感覺,麻藥在漸漸消失,但還沒有感到疼痛,****重重地壓在那裡,很有質感。
過了許久,當米亞蘭因疲累又進入到一種麻木狀態時,門突然開了,雖然是輕輕的,但卻頃刻間從米亞蘭心底捲起一輪巨大的波濤。
她想問,又不敢問,只好本能地攥緊拳頭靜靜地等待著宣判的最後時刻。
米亞蘭聽到,像是有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音。
劉主任在看結果,此刻他已經知道結果了。究竟是什麼結果呢?他為什麼不說話?
米亞蘭想問,又不敢。她的拳頭攥得更緊了。
「拿平點,下面的看不清。」劉先達說。
「這回可以嗎?」
「好了。」
米亞蘭想,原來是護士拿著結果單在給劉先達看。
究竟是什麼結果呢?米亞蘭都快急死了。
「米亞蘭,手術還得接著做。」劉先達走到手術台前說。
米亞蘭沒有回答,她緊攥著的拳頭一下沒了力氣。
劉先達又說:「米亞蘭,你聽到沒有?手術還得擴大一些。」
男麻醉師也走過來:「米亞蘭,還得再加點麻醉藥,你忍著點。」
「是壞的是嗎?」米亞蘭突然大聲問。乾渴使她的聲音變得又粗又啞,她已經聽不出那是自己的聲音。
劉先達安慰她說:「切片是不太好,但沒關係,腫瘤很小,很局限,擴大點手術範圍應該沒問題。」
是惡性的,真的是惡性的。日子無法過下去了。
世界末日到了,米亞蘭號啕大哭起來。她掙扎著要從手術台上坐起來。但剛動了兩下就讓護士按住了。她還在號啕,嗚嗚的哭聲在手術室裡迴盪著。
沒有辦法,劉先達只好對那個男麻醉師說:「上全麻。」
男麻醉師動作麻利地把麻醉罩一下扣在米亞蘭嘴上。
瞬間,米亞蘭就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