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激靈,許根樹一下從夢裡被驚醒。看一眼黑漆漆的夜空,擦一把嘴角的口水,他才想起來自己是躺在自家的陽台上。
許根樹是被已經去世的老婆罵醒的。
老房子那邊要拆遷,許根樹就把新房子簡單地收拾出來一間搬了過來。沒想到,住進新房子的頭一天,就夢到了老婆。
自從老婆死後,許根樹一直希望能在夢裡見見老婆,問問她在那邊過得怎麼樣?但卻從來沒有夢到過。
傍晚時,許根樹把鋪蓋搬到了新房子,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忍不住又想起了老婆。心情不好的許根樹去買了一包豬頭肉和一瓶燒酒,一個人坐在二樓的陽台上喝起酒來。看著房子前面畫一般的綠色田野,許根樹想,要是老婆還活著該多好,哪怕是跳著腳罵他一頓也好。
就這樣,許根樹歪在陽台上醉醺醺地睡著了。到了半夜,許根樹果真就夢到了老婆。
一開始老婆是笑嘻嘻地站在陽台上看著他,看著外面散發著莊稼氣息的綠油油的田野。後來不知怎麼了,老婆突然就板起臉來開始罵他。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人家穆主任好心好意給我治病,你還誣陷人家,你的心讓狗吃了?」
許根樹嚇得週身一顫。老婆向來都是明明白白的一個人,誰對誰錯清清爽爽,從來沒有糊塗賬,不吃虧也不想佔便宜。許根樹以前最佩服的就是老婆的這一點,但這會兒,許根樹卻緊張起來。他想解釋,又不知該從哪裡解釋。
正尷尬躊躇著,老婆又開始罵他:「活人要活得明白,做事要做得透亮,是那個瘦猴子醫生偷奸耍滑,你卻把髒水往穆主任身上潑,事該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
許根樹又是一個激靈,恍惑的當兒,老婆在濕漉漉的夜裡瞬間遁去,他從夢中驚醒過來。
再也睡不著,許根樹看著黑漆漆的夜空,反覆揣摩著老婆剛才說過的那些話。
依著老婆的脾氣,五萬塊錢肯定是要還的。想起老婆死時前前後後的那些事,許根樹有點恨自己。
當初自己怎麼那麼混球?為了幾個錢就讓禿頭給忽悠了,結果把那個白眉毛老大夫給坑成這樣!
想來想去,為了讓老婆心安,許根樹覺得這筆錢他必須要還。
可拿什麼還呢?五萬塊錢不是個小數,許根樹犯起愁來。想來想去除了撿垃圾,還是要去找禿頭。只要把禿頭拿走的那三萬討回來,剩下的兩萬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它補齊。
吃了早飯,許根樹就拎著蛇皮袋出了門,剛走出沒幾步就碰到喜歡耍貧嘴的鄰居老茂。
老茂看見他手裡的蛇皮袋說:「老樹,別那麼貪心好不好?就一個人,掙那麼多錢幹什麼?想再討一個?」
許根樹說:「要還錢,還欠著人家醫院五萬塊。」
老茂又問:「該死的老樹,你老婆不就住了一天院嗎?怎麼能花掉五萬?想討老婆就討老婆,騙人都不會騙!」
許根樹固執地堅持:「就是欠人家五萬,沒人騙你。」
老茂說:「你說出來聽聽,都用了什麼靈丹妙藥?怎麼就欠了醫院五萬?」
事情不光彩,許根樹本不想說,可扛不住老茂的一再追問,也想找個人傾訴一下,於是就說了。
聽完事情的經過,老茂呸了他一口:「這錢該還!老樹啊老樹,這事你幹得太沒章法,咱鄉下人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一連好幾天,許根樹玩了命似的到處找禿頭,市裡的幾家醫院都讓他跑遍了。一聽說哪個科死了人,就跑去看看有沒有禿頭的影子。但卻始終沒有看到禿頭。
有時候許根樹就想,難道禿頭改邪歸正不幹這行了不成?
不光到醫院去找,許根樹還打聽禿頭的住處。禿頭沒找到,倒是找到了禿頭的父母。一聽許根樹要找禿頭,禿頭的父母比他還想知道禿頭在哪裡。
原來,禿頭離婚後又在外面租了房子,一個人單住,把只有五歲的兒子扔給了父母。
禿頭的父親把禿頭五歲的兒子往許根樹眼前一推:「我也想找他,你要是能找見他,轉告他回來養兒子,要是他再不回來,就等著回來給我們老兩口收屍!」
許根樹哪裡還敢再耽擱,一溜煙跑了。
住在南郊的許根樹是偶然才知道在北郊還有個第二腫瘤醫院的。
那天,老茂在拆遷公司打工的兒子開著拖拉機去西郊送鋼筋。西郊是批發城,人多,廢紙盒子也多,許根樹爬上拖拉機,想搭車去那裡轉轉。
許根樹運氣好,到了西郊剛下拖拉機,就看見一個人把一個空瓶子扔進公交車站旁邊的垃圾桶裡,許根樹搶先一步衝過去把瓶子掏了出來。
旁邊晚了一步的花白頭髮的老太太指著許根樹罵道:「哪裡來的瘋狗,這麼能搶?」
許根樹不理會她,木然而執著地又奔向不遠處的一個廢紙盒。把廢紙盒搶到手抬起頭的一剎那,許根樹看到公路上由南向北開來一輛公交車,公交車上方的牌子上醒目地寫著「木墩——省第二腫瘤醫院」的字樣。
這是許根樹第一次知道省裡還有個第二腫瘤醫院。又一想,腫瘤醫院容易死人,禿頭會不會去了那裡?
公交車喘息著靠了站,一些人下來,又一些人上去。就在汽車啟動的瞬間,一直有點猶豫的許根樹跳了上去。
沒搶到座位的許根樹站在車門旁邊,車門板上畫著行駛線路圖,他數了數到第二腫瘤醫院有二十多站。
許根樹不怕遠,但卻怕車票貴。一站一毛,算下來坐到終點快三塊了。不光是坐過去,還要坐回來,一個來回一蛇皮袋礦泉水瓶子白撿了。
越想這錢花得越冤,許根樹心生鬱悶。
正打著小算盤,二十出頭的女售票員就擠到了許根樹面前:「到哪兒下?」
「就坐五站。」
女售票員伸過手:「一塊。」
許根樹問:「不是寫著一站一毛嗎?怎麼出來個一塊?」
「大叔,一塊起價,你坐沒坐過公交車?現在哪有五毛的車票?」
再看車門板上果真有「一元起價」的字樣,許根樹很不情願地從皺巴巴的上衣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一塊錢遞給女售票員。
坐了七八站的樣子,女售票員突然想起來許根樹還沒下車,就說:「你怎麼還不下?五站早過了!」
許根樹佯裝聽不見,眼睛也不去看那女售票員。
「拿蛇皮袋的這位大叔,說你哪,坐過站了!」
許根樹不得不把臉對著售票員,小聲說:「不急,不急。」
售票員已經看穿了許根樹的心思:「那你得再補票。」
許根樹還是裝作聽不見,把臉一直對著車窗外面。三拖兩拖,汽車又駛過去三四站。到了上車人多的一站,女售票員終於發火了:「你這人怎麼這樣?快點補票,不補票就快點下車!」
前面的司機也把頭轉過來對著許根樹嚷嚷。沒辦法,許根樹只得下了車。
又步行了一個多小時,才遠遠地看到第二腫瘤醫院氣派的住院樓。由於坐落在遠郊,周圍沒什麼高大建築,醫院顯得鶴立雞群。醫院周圍,密密麻麻地蓋著些三兩層樓的賓館商舖。不時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在醫院和這些賓館商舖之間,證明著第二腫瘤醫院的生意興隆。
離醫院大門還有一百多米時,路過一家餐館門口的許根樹忽然聽到裡面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停下腳步隔著窗玻璃往裡一看,禿頭和幾個面熟的哭客正在裡面喝酒。
許根樹二話不說,三步並作兩步就進了餐館。
來到禿頭吃飯的桌子跟前,許根樹猛然說道:「大兄弟,我可找到你了。」
禿頭顯然已經記不起來許根樹是誰,定定地看著他發愣:「你是?」
「我老婆在省立醫院死了,那錢……」
禿頭立刻想起眼前的這個人是誰,臉一拉:「聽說你還跑到我家裡去找我父母,就那麼點小事,你還有完沒完?」
一直盯著禿頭的許根樹發現,幾個月不見,禿頭更加虛胖,臉白得像個女人,一雙眼睛裡閃著血絲,怎麼看怎麼不像個善茬。但為了討回那三萬塊錢,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好言相勸:「不是我要要那錢,是要還給穆主任,那五萬塊錢是他自己出的。」
禿頭胖臉上的肥肉一顫,馬上笑起來:「吆喝!您老人家怎麼一下變得這麼崇高?」隨即,又把臉一拉,「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任你騙不成?不就是還想從我這裡再要點錢嗎?」禿頭嘲諷地又看一眼許根樹手裡的蛇皮袋,「一個撿破爛的,平白無故的撿到兩萬已經很多了,別太貪心好不好?」
許根樹說:「我真的是要把錢還給穆主任……」
然而,禿頭卻沒有興趣再聽下去:「你要識趣的話就走,別耽誤老子吃飯,不識趣就別怪老子不客氣!」
許根樹的火也躥上來:「當初你說那錢是醫院出,我才同意你那麼做,其實根本就不是,我上了你這個禿子的當……」
一聽這話,禿頭站起身就給了許根樹一拳。許根樹的話戛然而止,一股鮮血從他的鼻孔淌下來。
禿頭一把推開桌子,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衣服轉身就要走,滿臉是血的許根樹用帶血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褲腿。
「把錢還回來,吃這碗飯你就不怕傷天害理?」
禿頭使勁掙脫著許根樹,掙脫不掉,就用腳使勁踢。轉瞬之間,許根樹就變成了個血人。但不管禿頭怎麼踢他的臉,怎麼用鞋蹍他的手,許根樹就是死死地抓住禿頭的褲腿不鬆手。幾個哭客開始時還幫著禿頭一起打許根樹,到了後來看到許根樹這麼不怕死,就都趁機溜了。
「這麼打會出人命的,快點報警。」旁邊一個人說著就報了警。
一聽說有人要報警,禿頭更是拼了命地使勁掙脫,最後他折了半截褲腿子才總算是掙脫開許根樹跑了出去。
見禿頭跑了,滿臉是血的許根樹忙從地上爬起來去追。被血水和汗水迷了眼睛的他哪裡追得上,跑了幾步就摔倒了。
剛才報警的那個人走過來安慰許根樹:「不要緊,警察馬上過來,他們會幫你抓到這個人的。」
「這是我和禿頭的私事!誰讓你報警了?」說完,許根樹忍著疼,跌跌撞撞地走了。
按照許根樹的想法,在沒有把那筆錢還給穆主任之前,他和禿頭一樣,都不是清白人。禿頭怕警察,他也一樣怕警察。警察來了,禿頭沒抓到,把他先抓進去也說不定,還是走為上計。
帶著傷,忍著痛,許根樹爬上了一輛開往城裡的公共汽車。剛上車,就把幾個女人嚇得一片驚叫。
許根樹用蛇皮袋擦了一下臉上的血,擠出一個苦澀的笑,淡淡地說:「不小心摔的。」
02
餃子快包完時,米亞蘭覺得又有一股油脂樣的汗水從額頭上冒出來。
她擰過頭,沖旁邊的朱玉亮說:「快幫我擦把汗。」
正在剝蒜的朱玉亮趕緊抓過毛巾給米亞蘭把額頭擦了。
「都九月了,怎麼還出這麼多汗?你以前不怕熱的。」
「老了,更年期。」
「不到四十就更?早點了吧?」
米亞蘭笑著說:「更就更吧,只要你的身體能恢復好,其他的無所謂。」
上午,米亞蘭去礦醫院取了朱玉亮昨天的化驗單。上次查血時超出正常值的尿酸又降了下來,其餘的指標也都正常。回來後,兩口子一高興就包起了餃子。
病情穩定了,米亞蘭覺得生活從沒像現在這樣輕鬆。
吃完餃子收拾完,米亞蘭就去沖涼。打了好幾遍香皂,身上油脂般的汗水才被洗乾淨。右手關水龍頭時,劃過右側****的左手似是感到一絲異樣。食指的指肚下像是滾過了一顆硬黃豆。起初,米亞蘭以為是身上沾了個什麼東西,就低頭仔細看,但光滑的皮膚上什麼也沒有。愣了一下,她似是意識到了什麼,就接著又去感覺那種手指觸到黃豆般的感覺。黃豆似是沒了,但稍稍傾斜一下身子,又像是冒出來,硬硬的,躲躲閃閃的,和她做遊戲一般。
米亞蘭的腦子瞬間活躍起來,她想到了一個叫海紅的女同事。那年,海紅也是洗澡時,發現****上長了個東西,蠶豆樣大小。到醫院一看,是乳癌。後來手術了,是全切。全切後又是放療又是化療,頭上的頭髮都禿了。兩年後還是擴散了,最後海紅死於肝轉移。
海紅臨去世前,米亞蘭見過她,已經知道癌腫轉移的海紅說:「醫生說早發現就好了,你說長蠶豆那麼大,我怎麼就沒發現呢?」
衛生間一時很靜,外屋裡的電視聲像潮汐般遙遠模糊。一種恐懼襲上米亞蘭心頭,又去摸那個小黃豆,竟然還真切地存在著。
像是被一種求生的慾望促使著,米亞蘭猛地打開衛生間的門,對正在看電視的丈夫說:「快來幫我摸摸,這是不是有個東西?」
明白了米亞蘭意思的朱玉亮忙站起來幫著她在右側****上摸那顆小黃豆,可摸來摸去卻怎麼也摸不到。
「沒有啊,是不是你太緊張了?」
「不是,的確有,剛才我摸到它了。」
朱玉亮又摸,還是沒摸到。
米亞蘭又自己摸,摸到了又跑了,後來又摸到了:「在這,在這,你快摸!」
朱玉亮也摸到了,但很快就又跑了。他對米亞蘭說:「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米亞蘭盯著朱玉亮說:「好。」
等穿上衣服,又收拾了會兒屋子,米亞蘭就把右側****上的那個黃豆大小的小疙瘩給忘了。下午又想起來時,米亞蘭自己都有一種恍惚,是不是自己被朱玉亮的病嚇出了毛病,產生了疑病心理。再去摸,那個黃豆真的不見了。既然不見了,米亞蘭也就不再費心去找,權當它壓根兒不存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