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會議報到處在緊挨著北五環的一個會議中心。周立奇事先沒想到在這個會上能碰到熟人。
周立奇正在報到處登記,就聽後面有人說:「嘿,誰呀?這是誰呀?」
不用回頭,周立奇就已經聽出來是潘傑偉。
周立奇以為潘傑偉也是來參加論文交流的,就說:「師兄,你也寫論文了?」
潘傑偉說:「太抬舉我了,我哪裡還能寫得出論文。」
周立奇問:「那你來幹嗎?」
潘傑偉沒有馬上回答周立奇,等登記完了,才把周立奇拉到沒人的走廊裡對他說,他這次來是被請來當評委的,並表示說他會盡力幫周立奇。
「評委?怎麼還有評委?不就是個論文交流嗎?又不是評獎。」周立奇納悶地問。
潘傑偉說:「一看你就是個書獃子,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吧?哪次論文交流之後,也要有幾個出國講學的名額,三十個交流作者,排在前三分之一的是一定要出去走一趟的,不是德國就是英國、荷蘭,再不濟也會去趟日本。」
「真的?」周立奇說。
「一看你就是個書獃子,好吧,這次我幫你,怎麼著也爭取去趟日本。」
這麼多年來,周立奇還沒出過國,這幾個國家對他都有吸引力。
「太好了!」周立奇說。
會議中心離市區比較遠,晚上吃過飯沒事幹,潘傑偉就和周立奇在房間裡聊天。說到競選會長,周立奇就把現在的情況大致對潘傑偉說了。
潘傑偉聽後說:「那就沒問題了,你就等著請客吧!」
周立奇說:「要不是關鍵時刻你的幫忙,還真是夠嗆。」
潘傑偉說:「那你更該好好請我。」
周立奇提議:「現在就出去?」
潘傑偉說:「剛吃過飯,現在出去幹什麼?還是回頭吧!」
房間裡似乎盛不開周立奇的喜悅心情,他一心想出去:「走吧,出去轉轉,聽說鳥巢都快蓋好了,我們去看看!」
兩個人打車沿四環鳥巢附近兜了一遭,一路向西到了學院路橋又調頭回到亞運村。
進了一家叫眉州東坡的酒店,兩個人在一個小包間裡要了幾個菜喝起酒來。不知不覺兩個人開始回憶起當年上大學時的情形。
突然,潘傑偉看著周立奇哧哧地笑起來:「立奇,我發現你現在變多了。」
周立奇一驚:「我哪裡變了?」
潘傑偉故意用玩笑的語氣說:「變聰明了,要是還像以前那樣,那你就活得太傻太累了。變得好!這叫識時務,識時務才有可能成為俊傑!」
周立奇說:「我覺得我沒變,還是以前的我自己。」
潘傑偉堅定地說:「你變了。」
周立奇不解。
潘傑偉又說:「當時全班考病理只有你一個人得了100分,系裡事先說滿分有獎勵,可分數出來後你竟然主動找到老師把分數改成了99,說是有一個填空錯了老師沒發現,那時的你真是傻得可愛!」
周立奇終於明白了潘傑偉這番話的由頭:「你是說上次找你發論文的事?」
潘傑偉點點頭盯著周立奇,接著說:「立奇,我知道在學校時你不喜歡我的這種張揚,其實有時我也不適應你的較真和木訥,但我知道,你是個踏實的人,能做事、可交,說實話,那天給曹泉打電話,知道你那麼痛快地就答應了我給你出的餿主意,心裡是既難過又高興。高興的是我終於有機會能幫你,難過的是世事變遷連你也會變成這樣。」
周立奇低下頭,思忖了半天,說:「嗨,這不都是讓那些規定給逼的嗎?就像我,整天忙著做手術,哪有那麼多閒工夫寫論文?所以只好這樣瞎湊合。」
潘傑偉說:「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我看現在所謂的學術已經走到了危險邊沿,無論評什麼恨不能要求你是全才。就拿醫生來說,既要求他手術做得好,又要求他論文發得多,還要求他外語說得溜,這樣搞來搞去就把大家都搞成了騙子,為了湊數不是你抄我的就是我抄你的,真正從自身臨床經驗有感而發有學術價值的論文少之又少!」
周立奇說:「不造假,輕則評不上,重則被淘汰,我們院就有這樣的先例。以前,我們院腦外科有個葉大夫,手術做得倍棒,所有病人都找他,有時候一個手術日能排八台手術,從天亮忙到天黑。就是因為病人多、工作忙,論文不夠數,快五十了還是個醫師。後來他自己都覺得沒面子,辭了職,到私立醫院打工去了。」
潘傑偉說:「反過來,也有一些人,病人的事很少考慮,手術做得也不怎麼樣,但就是能寫論文,一年下來能發好幾十篇,年終總結時照樣是先進。」
周立奇說:「你說這和逼良為娼有什麼兩樣?想在醫院干,就得按規矩來,否則就會被淘汰,讓你摸不到手術刀,你說這樣的學術還有什麼意義?既要求手術做得好,又要求有感而發的論文寫得多。經是好經,但很容易被念歪了走極端。」
潘傑偉說:「我就有過這樣的慘痛教訓。你還記得我對你說到外面入股私立醫院的事嗎?那還不是讓職稱的事給逼的?那時我是評中職,眼見得院裡同資歷的差不多都評上了,就剩下一個我。也是因為論文不夠,比不過人家。職稱上不去,工資就比人家少,到後來連老婆都看不上我,沒辦法只好借了十萬塊錢入股一家私立醫院。後來掙到錢,才改變了身份和面貌。你知道後來我是怎麼評上職稱的嗎?」
周立奇問:「怎麼評上的?」
潘傑偉說:「花錢買的論文,中職、副高、正高,一路花錢買。現在幹這行的槍手很多,少則幾十多則幾百就能買一篇論文,有專門的不同渠道的交易平台。買了之後再花錢到雜誌上去發。貴的核心期刊幾千塊錢一篇,便宜點的省部級一千塊錢一篇。」說到這裡,潘傑偉得意地嘎嘎笑起來,「靠著買論文評職稱,後來我是一年也沒耽誤,到後來等我評上正高時,那些和我同資歷的同事還在副高位子上打轉轉呢。」
潘傑偉直了直身子,似是深有感觸地說:「錢是個好東西,我算是體會到了,真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說著潘傑偉又嘎嘎地笑起來。
回到會議中心已經快十二點。兩個人走在鋪了厚厚地毯的走廊裡,各自想著心事。
就在潘傑偉要進房間時,後面的周立奇不知怎麼地就開口叫住了他。
「傑偉,麻煩你個事。」
有些醉意的潘傑偉舉起一根手指頭:「說。」
幽暗的光線中,周立奇對視著潘傑偉的目光:「明天不要給其他評委打招呼,我還是想試試自己到底幾斤幾兩。」
潘傑偉一愣,接著笑問:「真心話?」
「真心的。」周立奇說。
醉醺醺的潘傑偉拍了拍周立奇的肩膀:「是條漢子,一言為定!」
要開房門時,潘傑偉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叫住了周立奇:「論文發出來了,我這裡帶了兩本,給你一本保存。」
周立奇接過雜誌,藉著走廊裡微弱的頂燈翻看著。看著看著,周立奇驚呆了。自己名字前面的那篇論文竟然不是自己寫的。而且還是兩個作者。再仔細一看,心都快要跳出來,論文的內容竟然是與他的專業風馬牛不相及的小兒呼吸內科。
周立奇看著潘傑偉,驚訝氣憤地質問:「這不是我給你投的那篇論文,怎麼回事?」
潘傑偉也很吃驚:「你不是知道嗎?」
「我知道什麼?」
「你投稿時間太晚,今年排不上,只好這樣先掛個名。」
周立奇的聲音都變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潘傑偉說:「上次從你們省回去,瞭解到情況後我就給你打電話,趕上你手術沒開機,我就給曹泉打,他說掛別人的論文沒問題,就是湊個數,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周立奇說:「我投的那篇論文雖然也是臨時攢的,但確實是我自己寫的,這種掛名方式,我不習慣!」
潘傑偉瞪視著周立奇,說:「你呀,還是那個倔頭周立奇!」
周立奇也瞪視著潘傑偉:「發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論文,還不如不發。」
說完,周立奇就氣呼呼地兀自進了自己的房間。
02
穆百濟是早晨才接到那個調班電話的。說是看門診的那個主任醫師臨時有事,讓他辛苦一下幫著看一上午的週末門診。
事先說好了周立奇要來,本來今天是要在家裡接待他的。為此,兒媳還特意和兒子孫子一起去了媳婦的娘家。
想不到,又突然冒出來個週末門診。
扛不住門診主任的再三懇求,穆百濟還是答應了。
剛放了電話,老伴就在一邊數落他,說他不該去看這個門診,晾了周立奇不禮貌。
穆百濟告訴老伴,讓她先在家準備吃的,說自己一下班就往回趕,一定誤不了回來吃中午飯。
老伴勉強同意了,說:「你倒是會圖清閒,是不是早就給我設好了套,讓我一個人在家裡忙做飯。」
穆百濟笑呵呵地走了,說老伴實在是心眼太多,自己也不想去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門診。
樓下就是公交車站,穆百濟下樓時剛好有一輛車進站。他緊走幾步跨上車,找了位子坐下。
早晨是一天精力最充沛的時間,腿不疼腰不酸,心情也不錯。穆百濟找了個座位坐下向車窗外張望。
已是仲秋,道路兩邊的楊樹葉已經不像盛夏那般地豐厚和飽滿,開始收縮和起皺,看上去消瘦了很多。
車子一直向北開,視野越來越寬闊,車上的人也越來越少。遠遠地就看到了「博艾腎科醫院」的牌子。
前些日子,是一個朋友介紹穆百濟到這家私立醫院上班的。
在省立醫院的結局,讓穆百濟傷心了好一陣子。剛來北京時,他本沒打算再工作,想著從此以後頤養天年算了。可過了不到一個月,竟然空虛寂寞起來。白天,兒子兒媳都上班,三歲的小孫子也去了幼兒園,家裡只剩下他們老兩口。偶爾到樓下走走,也見不到幾個人,日子挺沒意思的。一天裡最充實的時候是傍晚,和老伴一起洗菜、做飯,等著兒子兒媳帶著小孫子回來。
時間長了,穆百濟就厭倦了這種生活。
有時站在水池前洗菜,他會產生一種恍惚感,覺得自己是站在手術台前。等定定地看仔細了眼前盆子裡的菜,不由悲從中來。
看來自己是手癢癢了。
這是以前常說的一句話。三天不做手術就手癢癢。自己都多少天沒做手術了?
一日裡,實在無聊,穆百濟就聯絡了一個在北京一家大醫院裡工作的同學。
同學和穆百濟同歲,知道穆百濟退休的事情後大吃一驚。
「正是做手術的好時候,怎麼退了?」
穆百濟這才說出了自己的遭遇和無奈。那同學當即表示把穆百濟介紹到一家腎科醫院去,說憑他的經歷和技術水準完全可以勝任醫院的主刀。
就這樣,穆百濟前些日子成了「博艾腎科醫院」的腎外手術醫生。像「博艾腎科醫院」這樣的專科私立醫院,醫生的分工很細。平日裡,穆百濟只管病房手術,從不看門診。
像今天這樣的調班,是特殊個例。
剛走進醫院門診部的走廊,就看到一群鬧哄哄的病人都堵在掛著腎內科門牌的房間外面。
看到穆百濟來了,早已等候他的門診部王主任就急忙向他跑來。王主任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平頭、方臉,很幹練的樣子。
此時,王主任的臉上帶著歉意的笑:「辛苦您了,穆教授。」
看到腎外診室的門緊關著,穆百濟問:「是讓我看腎內嗎?」
幹練的王主任說:「是看腎內,週末只有腎內門診。」
穆百濟說:「我是腎外,王主任你是不是搞錯了?」
王主任說:「沒錯,就是請您來看。對了穆教授,您主任醫師的證帶了嗎?這些病人都刁,說不定會要求看您的證。」
穆百濟搖了搖手中的黑色提包:「帶了。」
王主任說的這種情況他最近遇到過,正看著病,病人忽然就要求看他的醫師資格證明。遇到這樣的時候,穆百濟像是受到侮辱,為了證明自己,他會馬上拿出自己的主任醫師證。
證帶了,王主任放心了。接著,王主任又向穆百濟解釋:「每個週末,來看腎內科的病人都很多,本來是兩個醫生的,誰知一個醫生有急事,所以只好請您臨時代勞。」
穆百濟雖然對腎內也不陌生,但還是堅持說:「我的專業是腎外。」
王主任又把穆百濟往一邊拉了拉,說:「穆教授,以前您沒看過腎內門診,我給您解釋一下,其實這個週末腎內門診主要是推銷我們院自己研製的幾種中藥丸劑,臨床證明這幾種藥對一般腎臟疾病都有效。」
腎內診室開始接診,那群病人蜂擁著向診室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