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頭!把我帶到了他的墳頭上,想——想不到那人已經死了!」
周立奇問:「什麼病?」
曹泉說:「就是滿——滿臉大鬍子的那個腎——腎癌,答應了一住院馬上就交押金,後來一聽說手術要——要花好幾萬就嚇跑了的那個?」
似乎有點印象,但不是自己的病人,周立奇有點記不真切。
曹泉說:「這肯定是死——死賬了,他是光棍,他弟弟不——不可能替他還這筆錢。」
「欠多少?」周立奇問。
「錢倒是沒——沒多少,總共住了四——四天院,檢查費加上住院費也就兩千多——多一點。」
周立奇擺擺手:「人都不在了,算了吧。」
走出病房大樓老遠,蔣小月跑著跟過來:「主任,護士長,我可以跟著一起去嗎?」
周立奇反問:「你也想去?」
蔣小月點點頭,說:「我今天中午班,下午沒事。」
楊海平對周立奇說:「她是可憐那個朱小旺,住院的時候就天天給他送吃的。」
周立奇說:「想去就一起去吧。」
蔣小月笑嘻嘻地跑到前面去,一轉眼就從門口的超市裡拎出來幾袋方便食品。
按照病歷上的地址,司機把周立奇和楊海平拉到了一處城鄉接合部的一片廉租房前。踩著滿地的骯髒垃圾,走在緊挨著的兩排廉租房之間狹小的通道裡,他們一路撥開晾曬著的各種衣物,終於找到了朱小旺家的門牌號。
朱小旺家的三合板門虛掩著。推開門,只有朱小旺一個人光著膀子躺在亂糟糟的床上。天氣炎熱,屋子裡沒有空調,只有一個放在桌子上的陳舊不堪的搖頭風扇在嗡嗡響著。
看到周立奇和楊海平,躺在床上的朱小旺先是一愣,繼而又歸於麻木。
一隻綠頭蒼蠅停留在朱小旺包著紗布的刀口處,他抬起瘦弱的胳膊緩緩地趕開了。
「你爸呢?」楊海平問。
「上班去了。」朱小旺答道。
「拆線了嗎?」周立奇問。
「我爸給拆了。」
周立奇一驚,蹲下身子打開紗布的一角看了看刀口。還好,沒有感染。
「他什麼時候回來?」周立奇又問。
「半夜裡。」朱小旺無力地回答。
「你媽呢?」楊海平問。
朱小旺不回答,眼睛看著窗外發呆。
「你媽媽呢?」周立奇又問。
從一邊變戲法似的端出一碗方便麵的蔣小月說:「他媽早就去世了。」
看到蔣小月和方便麵,朱小旺臉上才露出一絲驚喜。
「鮮蝦味的,吃吧!」蔣小月說。
朱小旺從床上坐起來,狼吞虎嚥地吃方便麵。那些聞到味道的蒼蠅也嗡嗡地圍攏上來。
知道朱小旺沒有母親,像是被觸痛了某根神經,周立奇沒再往下問。環視四周,他看到除了兩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和爐灶上坐著的一個沾滿油漬的沒有鍋蓋的鍋,屋子裡別無他物。
周立奇站起來,和楊海平交換了一下眼神,剛要往外走,虛掩的門被一腳踢開了。
一個手裡端著個一次性盒飯的老太太走進來:「你爹真夠摳門,三塊錢的盒飯只能吃這個,給你買回來了,快起來吃吧!」
看到屋子裡站著三個陌生人,老太太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他們問:「你們是哪裡來的客人?」
楊海平說:「我們是醫院的,這孩子的父親在哪裡上班?我們找他有事。」
一聽說是醫院的,老太太頓時警覺起來:「我是鄰居,見這孩子可憐,天天幫他打點飯吃,別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說完,老太太把飯盒放到桌子上就開門出去了。
剛吃完方便面的朱小旺又盯著飯盒看。飯盒放在他夠不到的地方,蔣小月幫忙把飯遞過去。打開飯盒,米飯上面鋪著一層圓白菜炒雞蛋。雞蛋很少,圓白菜很老。
朱小旺又是一陣狼吞虎嚥。
看到這情景,周立奇心裡不舒服,他對楊海平和蔣小月說:「我們走吧。」
走出去一段距離,周立奇又折回來。推開門,他發現朱小旺已經把飯盒裡的飯全都吃光了。看到周立奇又回來,朱小旺用一雙有些驚恐的眼睛看著他。
周立奇從兜裡掏出兩張一百的人民幣放在桌子上,對朱小旺說:「讓剛才那個奶奶去給你賣點吃的吧。」
還沒來得及轉身,楊海平和蔣小月也各自把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放到桌子上。
三個人一出門,剛才那個給朱小旺送飯的老太太就湊上來。
「大夫,你們都是好人。」
楊海平說:「大媽,等朱小旺的爸爸回來,麻煩您給他傳個話,讓他把欠醫院的錢趕緊還上!」
老太太一聽這話,又警覺起來:「你們也看到了,就是砸鍋賣鐵,這爺兒倆也拿不出幾個錢。」說著,老太太又趕緊走了。
回去的路上,等司機把車子開到了寬敞的馬路上,楊海平說:「這算什麼事?賬沒要回來,還倒貼進去四百塊。」
看著兩邊越來越繁華的街景,周立奇說:「這事算了,不用再來了。」
「那月底核算中心那邊怎麼交代?」
周立奇說:「這你不用擔心,我來處理就是。」
蔣小月說:「周主任,您真善良,像朱小旺這樣的病人,太可憐了!」
楊海平看著蔣小月,說:「天底下可憐的人多了,你能可憐得過來?」又轉過臉對周立奇說,「周主任,你別再想著像穆主任那樣用那點科研經費給病人頂賬,就是你同意其他醫生也不會同意,你還不是穆主任。」
周立奇訕訕地笑著,說:「就這一次,說話算數。」
回來趕上堵車,到醫院時已快八點。看看時間不早,周立奇發信息再次推遲了毛小妹兄妹的宴請。
03
上午的會劉先達也參加了。散會後,一種隱隱的鬱悶從心底裡泛上來。
會長及大外科主任的事都已塵埃落定。生活又回到了從前。不過細想起來,劉先達也不得不服氣周立奇。不光論文比他多,就連這個月的經濟效益也不比普外少。服氣的同時,是一種深深的鄙視。腎外的床位比普外少了十幾張,毛利潤竟然不相上下。為了達到目的,真是不擇手段。這樣急功近利的事,劉先達做不來。既然做不來,也就只好服氣人家。
正發著呆,村鈺走進來。
村鈺臉上帶著很隨意的笑,對他說:「晚上不想做飯了,出去吃怎麼樣?」
劉先達把那種不便對人言說的鬱悶收起來,故意做出輕鬆的樣子說了聲:「好啊。」
開車往外走時,劉先達覺得村鈺今天的表現是在安慰他。看來,上午會上汪院長故意裝作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句導向性言論已經傳到了各個科室。
他的敗北和周立奇的勝出同樣引人關注。
像是進入到一個誤區裡,村鈺越是想安慰他,劉先達就越是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來。
村鈺的安慰有點弄巧成拙,平日裡老是會說到各個科室的逸聞趣事,今天竟然一點都沒提到院裡的事,說的都是些淡泊名利的話。村鈺越是說這些,劉先達就越是覺得她此地無銀不如閉嘴什麼也不說。
停了車,兩個人進了一家常去的湘菜館。點了菜,劉先達才意識到這家湘菜館距他們外面的那套大房子不遠。於是,當村鈺問喝點什麼時劉先達就說:「來點紅酒怎麼樣?」
村鈺問:「車怎麼辦?」
劉先達又說:「那就你自己喝,我陪一點。」
村鈺說:「我能喝多少?開一瓶太浪費,要不算了吧。」
突然有一種想喝酒的感覺,劉先達就鼓勵說:「開吧,這裡離綠洲小區的家近,喝多了我們就走回去。」
村鈺笑著說:「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來,服務員,拿瓶張裕干紅過來。」
倒上酒,劉先達才意識到自己今天是有情緒的。平日裡很注重養生從不多喝酒的他一連喝了幾個滿杯。一開始,村鈺還陪著劉先達喝了幾口,後來見他不對勁,就開始勸他少喝。
劉先達用不在乎的口氣說:「這點酒算什麼,還能醉了不成?」
眼見得劉先達又喝了一杯,眼神也越來越不對,村鈺顧不上婉轉,忙說道:「不就這點事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至於嗎?」
村鈺不挑明還好,這麼一挑明,劉先達反倒較真起來:「什麼事?你在說什麼?」
村鈺說:「還能是什麼事,上午開會你不都知道了嗎?我是想對你說不要太把這些虛的東西當回事,人生幾十年,想得到的東西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劉先達又給自己倒上酒,點上一支雪茄,眼睛定定地看著村鈺說:「只要你別太把這當回事就行,我無所謂的。」
村鈺一下笑起來,說:「怎麼倒成了你安慰我了?好像你沒當上會長我不高興似的!」
劉先達也笑起來,又把酒喝了。
村鈺說:「沒想到我那老同學還真是可以,什麼都不肯落後,梅山早就預言你們倆會有一拼,還真是……」
劉先達打斷村鈺:「我輸了,你真的不失望?」
村鈺說:「今天約你出來,就是想告訴你,我真的不在乎這些東西,咱們是拿手術刀的,又不是政客,把手術做好了比什麼都說明問題。」
劉先達又在倒酒,一瓶酒眼見得下去大半。怕劉先達喝醉,村鈺忙幫著喝了一些。
劉先達說:「你那個同學不是個善茬,做事太自私,以後在他手底下幹活,想想都覺得頭疼。」
村鈺說:「先達,這也是我最擔心的,我還是希望你能低調點,別什麼事都和他較真。」
劉先達說:「我還是我,既不低調也不高調,能不能和平相處,就看他的了。」
這話反倒讓村鈺擔心起來,可她一時又不知該怎麼勸慰劉先達。
上午的會村鈺沒有參加,但卻聽科裡參加會的兩位正、副主任回來學了。他們都有些替劉先達打抱不平。村鈺怕劉先達想不開,會在這個時候跳出來給周立奇使絆子。聽劉先達的口氣,自己的擔心還真不是多餘的。
兩個人都不是太能喝酒,一瓶酒喝下去,都感到暈暈乎乎的。
正要起身走時,劉先達包裡的手機響了。村鈺離包近,就幫劉先達往外拿手機。劉先達的咖啡色皮包很精緻,正宗的路易·威登,裡裡外外好幾層。慌忙中的村鈺一連拉開幾層都沒摸到手機。劉先達剛要把包接過去自己拿,村鈺拉開了最外面的一層。手機在裡邊,拿出手機的同時把幾張單子也一起帶出來。把手機遞給劉先達的同時,幾張單子掉在了地上。
劉先達接電話時,村鈺彎腰把那幾張單子撿起來。看著似曾相識,打開來一看,竟然是三張匯款單。都是最近寄給劉毛毛的,兩張兩萬,一張一萬二。
要是擱在平時,村鈺肯定會思忖一下要不要為這事當面質問劉先達。但這會兒村鈺也喝了點酒,壓不住心裡的話,於是就問道:「這幾個月我不是已經給毛毛寄錢了,你怎麼還寄這麼多?」
放下手機的劉先達看到村鈺手裡的單子有點蒙,支吾著想解釋又不知道怎麼解釋。村鈺緊接著又問,「你的卡不是在我這裡嗎?這些錢哪來的?」
劉先達更加支吾。
村鈺說:「我反對過給毛毛寄錢嗎?只要是正當的理由,寄多少我都沒意見,為什麼要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