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週日下午,周立奇回到家時已經六點多了。
陶婕已經做好了飯菜在等他。吃完飯,等琪琪回到房間,陶婕突然笑瞇瞇地小聲問周立奇:「給了多少?一萬?還是兩萬?」
周立奇臉上有些尷尬,說:「這不是出去走穴,真的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沒有?」陶婕不相信。
「沒有就是沒有,騙你幹什麼?再說,這是公派,就是他們給我也不敢要呀?傳到院裡,往後我還怎麼混?」
「他們給了?是你沒要?」陶婕追問。
「不是,他們也沒給,我也沒要,就是一個正常的外派手術,就是他們給錢也不是給我,而是給院裡,你就別再煩了!」
陶婕這才相信了周立奇沒掙到外快這個事實,她的臉由於失望一下拉長了。
「就你沒用,誰到外院做手術會空著手回來?也就你會帶回來這些沒用的東西!」說著,陶婕就把縣上給的那些大包小包的土特產一股腦都塞進了廚房的櫃子裡。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在睡覺之前。洗完澡,光著身子的周立奇想刮刮鬍子。又一想,鬍子刀還放在旅行箱裡,就從衛生間伸出一隻手讓陶婕遞給他。
陶婕正生氣,聽周立奇讓她拿東西就沒好氣地說:「自己拿。」
「我要是能出去還用找你?快點吧,幫個忙。」
陶婕帶著情緒打開了周立奇放在門口的旅行箱。找了半天沒找著,就又不耐煩地說:「沒有,你自己找吧。」
這些日子陶婕炒股炒賠了,心情極其不好。原本希望周立奇這次出去能幫她翻翻本,想不到一分錢也沒帶回來。
周立奇還在衛生間祈求:「幫個忙,就在夾層裡,一拉開拉鏈就能看到。」
陶婕不耐煩地一下拉開拉鏈。看到洗漱袋的同時,她還看到了一個信封。把信封拿出來一看,裡面有新新的兩沓錢。陶婕臉上馬上露出笑容,把信封藏在身後,站起身用另一隻手把洗漱袋遞給了周立奇。
「行呀你,鬼心眼越來越多。」
看著陶婕的笑臉,周立奇有些摸不著頭腦,趕緊關上門開始刮鬍子。
等周立奇出了衛生間來到臥室,陶婕一把薅住他的耳朵,親密地笑著說:「想瞞我是嗎?」
周立奇一驚,忙說:「我哪敢?什麼事瞞著你了?」
「還敢狡辯,這是什麼?」說著,陶婕就亮出了那個信封。
見信封上寫著岳城縣人民醫院的字樣,周立奇吃驚地問:「你在哪裡拿的?」
陶婕笑著說:「就在你包裡,別裝了!」
周立奇明白了,看來,那個錢主任趁他不注意又把信封放到他包裡。
周立奇不想把自己在岳城的經歷告訴陶婕,愣了片刻,就笑著說:「這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嗎?」
「什麼給我一個驚喜?我看你就是想瞞我!周立奇,我可告訴你,兩口子過日子,你這麼做可是不地道!」
周立奇又是一番好言好語,陶婕這才不繼續追究。不過真正讓她心情好起來的是那兩沓錢。
陶婕在心裡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這些天股市一直往下跌,自己損失不小。這回怎麼著也該往上躥躥了,把這兩萬投進去抄個底,也好翻翻本兒。
在把信封放進抽屜裡之前,陶婕搖了搖手裡的信封:「哎,問你個事,你說以前我姨夫也老出去做手術,是不是他也收這種紅包?」
「那你問你姨夫去,我哪兒知道?」
陶婕把信封放進抽屜裡,回過頭說:「探討個事,你是不是覺得我特俗?」
面對陶婕的直言相問,周立奇不知怎麼回答好,想了想說:「你們女人不都這樣嗎?」
「別拿這話糊弄我,村鈺在你眼裡不這樣吧?」
「你怎麼又往這上頭扯?」
「不是我想往她身上扯,是你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快點說,在你眼裡我是不是特俗?你是不是特煩我?」
面對陶婕這麼犀利的問話,周立奇還真是不好回答,他支吾著想往別的話題上扯,就說:「下個星期我去北京開會,抽空去看看老爺子,他這一走也好幾個月了。」
想起姨媽白天給她打的那個電話,陶婕說:「我姨說,老頭現在不少掙,被一家私立醫院請去專門做手術。」
「真的?」
「我姨親口說的,那還有假?你說你還假清高什麼,老頭那麼正的人都扛不住,更別說你。」
周立奇說:「你要搞清楚,那不叫走穴,是返聘,性質不一樣!」
「反正都是靠本事掙錢,我看沒什麼不一樣!無論你怎麼看我,說我俗也罷層次不高也罷,反正我覺得這年頭手裡沒錢不行。」
陶婕說話從來都是火辣辣的,少有這種探討口氣,周立奇有些不適應:「你說得也對。」
陶婕說:「你知道我們系臉上有顆黑痣的那個季紅嗎?就是她老公在區醫院當外科醫生那個,他們家第三套房都買了,一對雙胞胎都去了美國。要我說,如果單純論技術,你不知要勝過季紅她老公多少倍,我看差別就在人家敢做你不敢做。你心裡老想著面子呀清高呀這些東西,不好意思出去掙外快。你應該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這件事,出去做手術用的是你自己的技術,救的也是人命,只不過是合理利用了業餘時間多受了點累而已。既然用的是業餘時間也受了累,拿到一定的酬勞就是應該和無可厚非的,這比起那些靠受賄貪污獲得錢財的貪官高尚多了。再說了,現在中國醫療資源短缺,無論是技術資源還是醫藥資源都不能滿足需求,這種情況下,多做幾台手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我看這是多勞多得,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周立奇說:「好了,別給我上課了,快睡覺吧。」
關上燈,躺在床上的周立奇想,在陶婕眼裡,他一直是個清高而要面子令她深惡痛絕的書獃子。
周立奇捫心自問,自己真的有那麼清高嗎?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這是個連周立奇自己也無法回答的問題。生活在現世裡,他覺得自己時常處在一種很掙扎的選擇裡。即便是自己認定的事情有時也會被現實所修改。就像這兩萬塊錢,經歷了這麼複雜的過程還是進到了他的口袋裡。按照他的本意,他是不該收的。可事情到了現在,他真的興師動眾地專程去把這兩萬塊錢推回去,岳城縣醫院的人不說他是神經病才怪!
這麼一想,周立奇釋然了很多。
陶婕突然靠過來,一把抓住他:「老頭走了,你變多了。」
「是嗎?」周立奇有些吃驚地反問,「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變得稍稍有點認得人間煙火了。」
周立奇沉默了。過了許久,他扳過了陶婕的肩膀。
不想,陶婕卻一下掙脫了他,抬起脖子問:「會長那文到底什麼時候下?怎麼這麼能拖?」
「快了,這回真的快了!」說著,周立奇又迫不及待地扳過了陶婕的肩膀。
02
從老家回來後,一連好幾天,周立奇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太忙,推掉了毛小妹的幾次宴請。
眼看就要去北京開會,周立奇這天答應晚上下班後去「湖心大酒店」見毛小妹。
誰知,剛答應了毛小妹,又出了岔子。
上午參加了院裡中層以上的一個會議,周立奇發現大家看他的眼神都變了。那是以前大家看穆百濟的眼神,那是面對外科學會會長和大外科主任的眼神。面對這種眼神,周立奇有些不適應。不適應的同時,又感到很受用。周立奇提醒自己一定自律,不要在這時被別人抓住小辮子。
畢竟正式的文還沒下來。
快散會時,汪院長像是很隨意地說了件事,要他恢復大外科週一的大交班制度。
周立奇心裡湧上激動,嘴上卻說:「我召集不合適,比我有資歷的老同志多的是。」
汪院長找了個很合適的理由:「大外科的會議室不是在你們那個樓層嗎?方便。」
周立奇說:「好,等我從北京開完會回來再恢復。」
散了會,汪院長又把周立奇叫到了辦公室。叫他來是因為汪院長想讓他去北京開會時給穆主任帶個信。
汪院長說:「反正手續還沒辦,想回來就回來,我們隨時歡迎穆老歸隊。」
說完穆百濟,周立奇又提到了大外科大交班的事,他謙虛地說自己資歷太淺,怕是接了會有壓力。
汪院長說:「不是單講資歷的事,這個問題你不用操心。只要會長的事省廳一批,院裡就下文,也就是這幾天的事,等你從北京回來,這事也就該有說法了。」
聽了這話,周立奇更是激動。看來,他已勝券在握。不光是外科學會會長勝券在握,連大外主任的位子也已經勝券在握。
汪院長看上去心情不錯。小道消息說省廳的安副廳長年底要退,汪院長是接替他的主要人選。
說完事,周立奇正要出門,理療科一個返聘回來的老按摩師推門進來。
汪院長伸伸胳膊咧著嘴沖周立奇說:「腰椎病肩周炎一齊發作,腰和後背疼得不行,按按緩解一下。」
周立奇說:「院長,您別只顧忙工作,要注意身體。」
汪院長笑笑,自信地說:「我是鐵石金剛,都是小毛病。」
下午本來沒什麼大事,查看了幾個明天要手術的病人和病歷,周立奇想提前一會兒離開。和曹泉交代了,剛要出門,楊海平又把他叫住了。
楊海平叫周立奇是提醒他,該去催債了。
以前,科裡也會出現極個別的死賬和呆賬,一般都是楊海平打電話催,實在催不回來也就算了。現在要求嚴,為了蓋樓汪院長整天急得眼珠子發紅,每次開會,總是少不了提到「資金」短缺的困境。住院部對於各種疾病的住院押金,也都一一升了格。總之一句話,要求醫生不見兔子不撒鷹,絕不能出現「呆賬」和「死賬」。
周立奇雖然以前在這些事上不上心,但現在也不敢怠慢。前些天科裡規定,如果楊海平打了電話不管用,只好誰的病人誰負責親自上門去要。
周立奇不記得自己有欠款的病人,就問:「誰欠款?」
「還有誰?就是那個朱小旺,我看這好人還真是不能當!」
十一歲的朱小旺是腎結石疼痛急診住的院。當時見朱小旺疼得可憐,周立奇就同意先讓家長交了身上帶的三千,趕緊讓朱小旺進了手術室。朱小旺的父親答應得好好的,說第二天就讓人把剩下的七千塊捎過來。
因為數字不是太大,周立奇也就沒太放在心上。
「怎麼,他父親後來沒補交?」
「不光沒補交,出院時還是偷著跑的,你剛下了出院,護士還沒來得及拆線就走了。」
周立奇很生氣:「欠多少?」
楊海平回答:「八千多。」
一是想把欠的錢討回來,更重要的是想當面教訓一下那個不守信用的父親,周立奇說:「走!」
剛要出門,就見出去要款的曹泉沉著臉回來了。
「怎麼了?沒要到?」楊海平問。
曹泉說:「永遠也要不回來了。」
楊海平追問:「跑了?」
曹泉說:「跑——跑倒是沒跑,到了村裡,他弟弟還——還裝模作樣地帶我去找他,你猜把我帶到了哪兒?」
「哪兒?」楊海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