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奇拿起邀請函,邀請方果然是老家的縣人民醫院。病人是位六十六歲的男性,手術是尿毒症後期的親屬間腎移植。
這還是周立奇第一次接收到這種邀請函,以前腎外的邀請函都是送到穆百濟手上。
楊海平又說:「醫務部的意思是,只要不影響咱們科的正常工作,就可以接受邀請,對方醫院的手術時間是全天候等待,也就是說由你自己來決定手術時間。」
看著這份邀請函,周立奇憧憬的是一幅衣錦還鄉的場景。
陶婕正在炒菜。電飯鍋裡已經冒出米的香味。
週五的晚上,一周裡最放鬆的時刻。陶婕打算吃完飯後拉上周立奇和女兒一起去看電影。學校裡發的票,不看白不看。
看看表,快六點了,周立奇快到家了。
把炒好的菜端到桌上,又盛了三碗米飯。陶婕坐在餐桌前等周立奇。
女兒正在專注地看動畫片。小的時候,看看也就罷了,到現在了還喜歡看這類東西,想想女兒不上不下的成績,陶婕一股火冒上來。又猛然想起省台的股市點評到了,她一把奪過琪琪手中的遙控器。
「趁你爸還沒回來,再去看會書!」說著,陶婕就迅速調到了財經頻道。
「媽,你是不是在炒股?」琪琪說。
陶婕反駁:「瞎說,我炒什麼股?就咱家這點錢,我敢炒嗎?」
樓道裡忽然響起周立奇特有的咳嗽聲,陶婕忙把電視畫面又換回到動畫片,說:「琪琪,洗手,你爸回來了,吃飯。」
琪琪說:「媽,做賊心虛了吧?你肯定在炒股!」
「再瞎說我抽你嘴,快洗手吃飯。」陶婕一手把女兒推進衛生間,另一隻手卡嚓一聲擰開了防盜門。
周立奇進門就說:「吃完飯,我要回一趟老家,後天晚上回來。」
陶婕臉上顯出驚訝神色。
「老太太病了?」
「怎麼淨不想好事。」
「那回去幹什麼?」陶婕追問。
周立奇淡淡地說:「回去做個手術,縣醫院邀請的。」
陶婕臉上綻出笑容:「你也敢出去走穴了?好啊!」
周立奇馬上糾正:「什麼走穴?是醫務部安排的!」
陶婕伸出右手的食指:「這個我知道,那也不會白去的,至少一個數。」
「別瞎說,我這可是公派,沒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陶婕說:「不信等著瞧,到時候人家給你塞錢,你別嚇得不敢收就行!」
「好了,別說了,怎麼什麼事讓你一說就變了味?快點吃飯,接我的車快到了。」
陶婕喜形於色:「他們來車接?還真成權威了你?」
琪琪從衛生間出來:「我老爸本身就是權威!」
周立奇得意地說:「還是我閨女會說話!」
陶婕沒坐下來吃飯,到裡屋翻騰出幾件衣服拿出來:「拿回去吧,這件新羊絨衫給老太太,剩下的村上誰能穿就給誰穿,放時間長了就懈了。」
趁著周立奇吃飯的空兒,陶婕又去了一趟樓下的超市。又是蜂蜜又是犛牛壯骨粉的拎回來一大包。雖然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但看上去也是熱熱鬧鬧的一大堆。
善待婆家人——這是陶婕不多的幾個優點之一。
看著一頭汗水的陶婕,周立奇說:「回去告訴我媽,就說這是媳婦孝敬的。」
陶婕眉毛一揚:「應該你孝敬才是,當初要不是老太太收養了你,如今早不知道流落到哪裡當叫花子去了,哪裡還有什麼現在的外科權威?」
「還是我老婆心地善良,懂得知恩圖報……」沒等周立奇再接著往下說,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一看竟然是毛小妹打來的,心裡不禁吃了一驚。
周立奇自己也奇怪,雖然和毛小妹沒有什麼,但他還是怕讓陶婕知道自己生活中有毛小妹這麼個人。他急中生智按了關機鍵,放在耳朵上說了句:「稍等,我馬上就出去。」
一聽這話,陶婕以為是接周立奇的車來了,趕緊把衣服和那些吃的都塞進了旅行箱,遞到周立奇手上。
下了樓,周立奇剛打開手機,毛小妹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剛才在忙是嗎?」毛小妹關切地問。
「沒電了,自動關機。」
「晚上有時間嗎?和我哥一起聚聚?」
「不行,我還有事。」周立奇笑嘻嘻地說。
毛小妹說:「都週末了,也那麼忙啊?」
「要去外地做個手術,一會兒就出發。」
毛小妹用她慣用的語氣說:「是走穴吧?可不要掙得太多喲!」
「算是吧,但是醫院讓去的,告訴你哥,回來再聚。」
「說話算數?」
「當然!」
毛小妹用玩笑的語氣說:「湖心大酒店剛上了一道『深海三鮮』,一例八百多,希望能請您品嚐!」
「謝謝,別太破費!」
毛小妹又說:「應該的,這個月剛領了工資,我都上了五位數,都是托您的福!」
「這你說錯了,是你自己的業績。」
見快到大門口了,周立奇匆匆說了幾句就扣上手機。
到了大門口,接他的車沒看到,倒是看到了從外面回來的村鈺。
看著周立奇手裡的旅行箱,早就知道周立奇最近要去北京開會的村鈺問:「去北京開會?」
周立奇對村鈺說了到外院做手術的事。
村鈺很快就把話題扯到了外科學會會長的事情上來:「聽說會長的事已經定了,祝賀!」
一聽這話,周立奇忙說:「還不一定,其實無所謂的。」
村鈺玩笑說:「怎麼?怕我讓你請客?」
「不是,我是說不一定是我,沒譜的事。」
村鈺忽然想起什麼,說:「一直沒機會對你說,那個古純還記得吧,人家一直要請你,等忙過了這段你定個時間,別老不給人家面子。」
周立奇含糊地答應著和村鈺分了手。走出老遠,他忽然又轉身看了一眼村鈺的背影。內心裡忽然自問,自己現在看到村鈺怎麼就沒了以前的那種在意和敏感了呢?以前的那種備受折磨的又痛苦又甜蜜的感覺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呢?
正當周立奇思考這個問題,一個笑瞇瞇的人上來接過他手中的旅行箱,「周主任吧?」
容不得多想,該上路了。
05
笑瞇瞇接過周立奇旅行箱的是岳成縣醫院醫務部的錢主任。
上了車,周立奇才發現一個問題,這個錢主任幾次誤把他叫成穆主任。
對這樣的事情,周立奇向來不圓通,而是直愣愣地問:「你們原本要請的人是穆主任吧?」
事實的確是這樣,岳城縣醫院以前請穆百濟去做過腎移植,這次要做腎移植的是縣長他爹,於是縣長就點著名地叫穆百濟來。誰知錢主任到了省立醫院才知道穆百濟已經退休了,退而求其次的情況下只好選擇了周立奇。
錢主任臉上劃過一絲尷尬,但馬上說:「要說做手術,還是周主任這個年紀,精力足,手腳利落,再說,您是穆主任的學生,肯定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周立奇最討厭這種巧舌如簧的把戲,看著窗外沒答話。
錢主任沒話找話,就把手術對象是縣長他爹這事對周立奇講了。
一聽這話,周立奇並不買賬,而是說:「這年頭,這種昂貴的手術也只有縣長他爹能做得起。」
錢主任乾笑著,覺得這個周主任實在是有個性。
由於有了前邊的芥蒂,兩個人一路上很少交談。好在二百公里的高速很快就到了,八點不到就看到了岳城出口的提示牌。
下了高速,沒幾分鐘就進入了燈火通明的岳城縣城。這些年,周立奇隔三差五的沒少回老家看望養母,但這會坐在車裡的他感覺卻和以往不同。彷彿這裡不是他熟悉的老家,而是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車子沒有往城北的縣醫院方向開,而是從東向西穿過整個縣城。周立奇問去哪裡,錢主任說去個地方吃點東西。周立奇想盡快去醫院瞭解一下病人的情況,就說在家已經吃了,不餓。錢主任說這是齊縣長的安排,堅持一定要去。
縣城鬧市區的燈火通明漸漸被甩在後邊,幾分鐘後,車子駛進一個大院,直接停靠在有著醒目餐廳字樣的樓門口。
一下車,就有一個梳著大背頭的精瘦的小個子男人向周立奇奔過來,一邊的錢主任介紹說這人就是齊縣長。
「穆主任,辛苦,可把您請來了,想不到您這麼年輕!」
周立奇臉上尷尬著,生硬地糾正:「我姓周!」
一心要請到省立醫院第一腎外主刀穆百濟的縣長,一時有些茫然。錢主任趕忙湊上前去在縣長面前耳語幾句。
縣長臉上馬上綻出歉意的笑容:「對不起,消息閉塞,我們翻的還是老黃歷,對不住!」
知道周立奇也是岳成人,自然又多了許多話說,關係頓時親近了不少。
和齊縣長一起迎接周立奇的有一大幫子人,錢主任一一做了介紹。大家都親切有加,一個個笑容可掬。給周立奇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縣醫院的苗院長。苗院長五大三粗,黝黑的面龐,粗大的嗓門,怎麼看怎麼不像個院長,倒是像個黑社會的保鏢。
不容分說,一行人就簇擁著周立奇進了餐廳裡的一個大包間。
想著明天的手術,周立奇對身邊的齊縣長說:「今晚我不能喝酒,否則會影響明天上台。」
齊縣長說:「放心,怎麼會讓你喝酒?」
落座之後,周立奇果然發現自己面前放著一瓶健康醋。
不讓周立奇喝,其餘的人倒是都喝了不少。首先帶頭喝的就是齊縣長。他一口氣敬了周立奇三個大杯。接著就是那個五大三粗的院長,又一連敬了周立奇三個大杯。
到了後來,有真醉的,有不醉也要裝醉的,一桌人唯獨剩下周立奇清醒。
周立奇這才明白,齊縣長擺這個場就是要讓他知道,縣裡對他的到來有多重視。
喝多了的齊縣長一點也沒了官架子,他握著周立奇的手:「周主任,不瞞您說,從小我可是個苦孩子,家裡窮,好幾次輟學想去當小工,都是我爹又把我拉回到學校裡,您說,好不容易混到今天這步,怎麼著也得讓我爹多過幾年好日子。來,周主任我再敬您一杯,希望您的妙手能把我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
一邊的苗院長走到周立奇面前,先是把杯裡的酒一口喝了,之後說:「周主任,咱們齊縣長不光是個大孝子,還是一方好官,以後老家這邊有什麼事,儘管言語!」
齊縣長又拉過周立奇的一隻手:「兩個人同時上手術台,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哥,我這心裡……」
周立奇站起來:「走吧,去醫院先看看病人!」
齊縣長像是一下就醒過來,起身便走。
去醫院路上的車裡,按照院長的事先吩咐,和周立奇坐一台車的醫務部錢主任把一個信封塞給了周立奇。
兩個人推搡的過程裡,周立奇迅速而準確地判斷出裡面裝著兩萬。比陶婕的預測多了一萬。
這個信封早在周立奇的意料之中。從內心講,對這個信封,他的心態是既期盼又抗拒。至於收還是不收,事先他也沒有徹底想透徹。
錢主任的話說得很是公事公辦:「周主任,按照我們以往的慣例,這點意思請一定收下。」
按照以往的慣例?周立奇想,也就是說,以前穆主任來這裡做手術也是收了信封的?
周立奇看了一眼前面的司機,還是把錢一下塞進錢主任的手提包裡:「這錢我不能收!」
想到來岳城路上周立奇一路的各色,錢主任想,難道這回自己碰到了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
錢主任不相信現在還有這樣的人,想再試試,於是裝作很是生氣的樣子:「周主任,我知道您很正派,但這都是慣例,請您別難為我好不好?」
說著,錢主任就又把信封往周立奇的手提包裡塞。
周立奇本能地抵擋著。
錢主任又懇切地說:「就是您現在不收,回頭我也要給您打過去,那麼著您也麻煩我也麻煩,權當是您幫我個忙,行嗎?」
周立奇的手明顯無力起來,他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陶婕每次數錢時的笑臉。當錢主任把信封再次塞進他的手提包後,他沒有再往外推搡。
到了醫院下車後,前面車上的院長剛下車就和錢主任對了個眼色。
對完眼色的院長轉身低聲對齊縣長嘀咕了一句:「給了,放心吧。」
縣醫院不大,但卻乾淨很新。周立奇以前熟悉的老平房拆了,新豎起的幾座樓,牆上都鑲著統一的藍白色相間的細碎馬賽克,雖然精緻但顯得有些小氣。一想到明天要在這裡做手術,周立奇心中生出一種異樣的陌生。
畢業二十年,這還是他第一次到外院做手術,麻醉、器械都陌生,要刻意去適應才行。
到病房時,護士正在給明天手術的齊氏父子做晚間灌腸。
趁著父子倆一趟趟往廁所跑的工夫,周立奇先翻看了縣醫院矮胖的外科主任拿過來的兩個人的病歷。各項檢查數據看下來,除受體血壓略微偏高,其餘尚可。
和矮胖的外科主任聊了會兒,周立奇才知道不容樂觀的是配合醫生的手術能力。矮胖的外科主任介紹說,科裡滿打滿算有四個人以前接觸過腎移植手術。但都是配合外請專家,本身並沒有單獨實施過腎移植。而且以前做過的幾例都是事先準備好的冷凍腎,一台手術就可以解決,這種兩台手術同時進行的親屬間腎移植還是第一例。
周立奇想出一個方法,就問矮胖的外科主任:「咱們有兩間緊挨著,但中間有門的手術室嗎?」
矮胖的外科主任說有,並帶著周立奇去手術室看了一圈。
到了手術室,周立奇明顯感覺到手術室對明天這台手術也很重視。所有屋子都在用紫外線消毒,空氣中到處瀰漫著一股紫外線味。
從手術室回到病房,跑了幾趟廁所的齊氏父子消停下來已經回到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