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窗外的知了叫得汪道明心煩,他走到窗前一下拉上了窗戶。無意間,汪道明看到了正在辦公樓前路過的劉先達。劉先達的背影讓汪道明又想起了那個令他頭疼的問題。
在究竟讓誰擔任大外科主任這個問題上,汪道明始終有些搖擺不定。但隨著省外科學會會長的即將揭曉,這個問題也到了不得不明朗的最後時刻。
抬眼望去,新外科大樓已經冒出地面。汪道明知道,樓盤每升高一寸都要吃掉幾百萬。看著如春筍般節節拔高的新樓盤,汪道明喜憂參半。
十八層的新外科大樓,不算設備,光是樓體預算就達到了三個億,刨去上面的撥款、貸款以及院裡現有的全部家底,還有近五千萬的大窟窿。
這五千萬資金哪裡來?當然要靠臨床收入。
大外科是醫院的多半江山,因此選一個什麼樣的人做大外科主任,這一點至關重要。
汪道明欣賞的大外科主任,是要懂得把握分寸的。技術好讓眾人服氣這是前提,但除此之外還要會管理。既能掙到錢,又不會馬失前蹄。誰都知道錢是個好東西。就拿眼前來說,只要那短缺的五千萬資金能跟上,這樓就會勢若破竹一層層立起來。但錢也是個燙手的山芋,搞不好也會讓人栽進去,甚至還會丟了性命。汪道明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到頭來樓起來了,人卻進去了。這樣的教訓在別的醫院不是沒有先例,省立醫院絕不能重蹈舊轍。
往坦蕩裡說,汪道明崇尚的是一種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境界——精益求精的醫術,規規矩矩地掙錢,轟轟烈烈地蓋樓,歡歡喜喜地做人。
儘管是「取之有道」,也是要把握好一個分寸。
在會長的選舉中,現在排在前面的是周立奇、劉先達和另外一個子科主任。在汪道明的心目中,周立奇太各太擰,劉先達太精太滑,另外一個主任又太面太溫。太溫太面當然不符合會創收懂管理的必備條件,已經讓他在心裡提前啪死掉。至於劉先達和周立奇,汪道明則始終拿不準更偏重於哪一個。
汪道明這番心理活動的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讓汪道明的心理天平又向周立奇那邊偏斜了一點。
上班沒多久,汪道明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正是他多日就想聯繫又怕聯繫了會遭冷臉的省府辦公廳的賀主任。汪道明想聯繫賀主任,不為別的,還是為了那個五千萬的大窟窿。
五千萬的窟窿,實在太大。前些日子,抱著有棗沒棗都要打一竿子的心態,醫院向省廳上了個報告,要求省裡再支援兩千萬。後來,省廳返回來的消息是,那個報告送上去後就卡在了省府辦公廳,沒了下文。
汪道明以為賀主任是為這事找他,趕緊接電話。
賀主任是個四川人,他用四川話匆忙說道:「汪院長,有個急事向您求助!」
在醫院待久了的汪道明一聽,就知道一準是有病人要看病,就說:「別客氣,請說!」
賀主任是個有板有眼的人:「現在正在修建的大丫山水電站,知道吧?」
汪道明有點摸不著頭腦,忙答:「知道,是我們省的重點工程。」
「大丫山水電站的總工程師叫李玉山,半個小時前在工地上不小心從六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現在人已經昏迷不醒,正往你們醫院趕,估計再過一會兒就到。現在工程正進行到節骨眼上,如果李總倒下,會直接影響到工程進度,因此省裡上上下下的領導都很重視,希望咱們院能夠全力搶救!」
明白了事情緣由的汪道明,一邊在心裡感歎大展身手的機會來了,一邊信心滿滿地說:「賀主任,請放心,我們一定全力搶救!」
半小時後,當昏迷的李玉山被抬進門診部急診室時,幾乎囊括了省立醫院大外科所有精英由八人組成的專家會診組已經等在那裡。
據李玉山受傷時在場人員介紹,李玉山是上到高處查看工程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從高處墜落而摔傷,當時一塊磚頭正好硌在了他的腹部。
昏迷的李玉山看上去五十多歲,身體瘦削、臉色晦暗。他衣著普通、雙手粗糙,看上去和一般的建築工沒什麼兩樣。
這種樣子的李玉山,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對他心生尊重。
剛被抬下擔架,李玉山就被安排在極短的時間內做了一系列的相關檢查,B超、腹部平片、驗血、測血壓、查看瞳孔……
表面上看,李玉山體表並無開放性傷口,但誰都知道他的體內正在大量地出血。
剖腹探查是當務之急。
當一系列檢查結果出來後,趁著護士給李玉山做剖腹探查術前準備的點滴時間,大家抓緊時間討論手術方案。
重視歸重視,但幾乎所有到場的人在瞭解了病人的受傷過程,結合各項檢查結果再三查看病人體征後,都認為這次會診實際上是形式大於內容。
也是,有什麼可會診的?不過是個再明顯不過的外傷引起的內臟出血,B超和腹部平片都顯示腹腔內有大量積液,但究竟是哪個臟器受了傷,隔皮猜瓜實在看不清。再說也沒有必要看清,反正是都要剖腹探查,打開腹腔親自用肉眼看比什麼都清楚,到時候見機行事哪兒破了補哪兒就行。
腹腔內的臟器,除去腎屬於腎外,其他臟器都歸普外,這樣一來劉先達就把自己推到了第一發言人的位置,率先提出治療方案,「病人血壓下降、血色素偏低,腹膜刺激症狀明顯,這些都符合失血性休克的診斷條件,腹部B超和平片也都顯示腹腔內有積液,我認為這是一例明顯的內臟損傷,應該馬上剖腹探查,找到受損臟器修復止血。」
其他幾個醫生也都附和劉先達的觀點,唯一補充的是都強調要馬上手術,越快越好。
見大家意見一致,護士也已經做好了術前準備,韓主任看了一眼汪院長請示說:「看來大家意見一致,要不快點進手術室?」
汪院長看了一眼在角落裡一直沉默不語的周立奇,問:「周主任,你有什麼不同意見嗎?」
周立奇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看他那迷瞪的樣子似是被汪院長的問話喚醒了。
「我認為做剖腹探查是應該的,但病人應該另有病情。」
大家都知道周立奇隔著皮猜瓜的本事很大,但這會卻不免覺得他有些故弄玄虛。
明擺著的腹部外傷內出血,能有什麼另外的病情?
劉先達笑著問:「那周主任您覺得這個病人是怎麼回事?」
「他的原發病灶是右側腎癌,然後肝轉移,外傷只不過是個誘因,肝轉移後的癌病灶受外力衝擊破裂出血,然後導致肝昏迷。」
在場的幾個水電站的工作人員聽到這個診斷後都大吃一驚。
其中一個人說:「怎麼會?李總一直在工作,他怎麼會有那麼重的病?不可能!」
有一個人聽到這個診斷,簡直是怒不可遏:「你這位大夫,怎麼這麼不負責任?我們明明看到李總是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成這樣的,怎麼會是什麼腎癌、肝癌的?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吧?」
汪院長也被周立奇的這個診斷搞蒙了:「周主任,既然你認為是腎癌肝轉移,那就說說看,你為什麼會做出這個診斷?」
對周立奇而言,那是一種一系列縝密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分析和推理。是一種科學,更是一種冥冥中的感知和感應。是根據一系列病人體征透露出的蛛絲馬跡,既小心翼翼又堅定不移猜出的一個謎底。
要論述的推理過程語言難以表達,周立奇簡短地說:「還是快點進手術室吧,這個手術要普外和腎外聯合上台,告訴手術室要按腎癌肝轉移準備手術,手術包要換成大的,清除癌病灶四周腹腔淋巴結的小號剪刀一定要備好!」
劉先達幾乎是用譏諷的語氣說:「那好,還是馬上進手術室吧!周主任,您先在手術間外面泡手等著,如果用得著您親自出馬,一定派護士出來請您!」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劉先達認為根本就不可能用得著周立奇上台。在他的感覺裡,周立奇的腦子一準是讓驢踢了。
手術時,省府辦公廳賀主任也趕了過來。
事實上,手術開始不一會兒,手術台上剛剛打開李玉山腹腔的劉先達就被看到的一切驚呆了。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術野中的情況竟然與周立奇描述的一模一樣。足足愣了幾十秒鐘,他才用無力的聲音通知護士:「叫腎外周主任進來。」
幾分鐘後,手術室護士長推開消毒間的門把正在泡手的周立奇叫了進去。
等在外面的所有人知道這個消息後,也都驚訝得大跌眼鏡。
知道了李總病情後的賀主任心情沉重,但他還是壓抑著沉重的心情說了句:「你們院真有神人,這個周主任不簡單!」
汪院長心裡一直惦記著要錢的事,趁勢就說了。賀主任說:「兩千萬這個數字有點大,一千萬還是可以的。」
汪院長簡直心裡樂開了花,一個勁地說著謝謝。
賀主任還在說:「你們的周主任真是不簡單。」
汪院長順口說:「那是,他是我們院未來的大外科主任的主要候選人,醫術當然不會差。」
02
彷彿突然之間就到了這個地方,剛走下出租車的周立奇看著不遠處那座氣派的仿古建築上「湖心大酒店」的字樣,還是不肯相信自己會欣然應約。
八月的湖心大酒店籠罩在一片濃濃的綠色裡。傍晚時分,遠處那一簇簇的柳樹綠得像一團團黑雲,搖曳出一種神秘和誘惑。
約周立奇的是毛小妹。
這些天,毛小妹的藥已經在腎外鋪開使用,「蛋白A滴液」和「九明還陽」已經成為腎移植術後的常用藥,其他幾種抗生素也普遍使用。
毛小妹前幾天又去過周立奇的辦公室一趟。還是一副學生打扮,公事公辦的樣子。只是在周立奇填完訂貨單後,毛小妹給了周立奇一個一萬塊錢的信封。
「我哥讓捎來的,不關我的事。」
醫藥回扣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周立奇早就在心中有個原則,絕對不收這種回扣。錢雖然是好東西,但他不能從這上面去沾好處,沾了就說不清,也會心不安。
開始使用「蛋白A滴液」和「九明還陽」後,周立奇就打電話到別的醫院問過,藥價一致。知道這一點,周立奇心裡踏實了。
看著那一萬塊錢,周立奇說:「拿回去吧,這錢我是不會收的。」
毛小妹吃驚地問:「為什麼?」
周立奇說:「不為什麼,收了我會不安的。」
毛小妹也就沒有再勸,有些失落地把錢放回到包裡。
臨走的時候,走到門口的毛小妹轉身回眸對周立奇一笑,說:「過些天請您吃飯好不好?」
「好啊。」周立奇很大方地回答。
在周立奇的感覺裡,這個毛小妹青澀、另類,和塵世生活似乎有段距離。對她的提議,他不忍心拒絕。
「一言為定啊?」
「當然!」周立奇也學著年輕人的樣子欣然說。
等毛小妹走後,周立奇就又後悔起來。自己為什麼要去陪著這個小女孩吃飯?對,她是掙了錢,欠了他的人情,可那不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嗎?各個醫院這種藥品的價格都是一樣的,他並沒有因為成全她而去坑害病人。
她不光是掙了她的那一份,還把應該給他的那份回扣也留下了。可那不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嗎?他拿了,會不安,拿了錢會比不拿還要難受。
從這個角度說,他們誰也不欠誰的,總之,自己真的不該去吃這個飯。
又往深裡想,難道自己是被這個小女孩吸引了?是的,這個女孩很漂亮,也不世俗,讓他耳目一新。但她和自己的女兒差不多大,對她,除了有憐憫和同情,難道還會有別的情感嗎?
周立奇在心裡回答:沒有,不應該有,也不敢有。
既然沒有,為什麼又一口答應了她的邀請?
人啊,複雜的人!
浮現在周立奇腦海中的是他事業上的節節高昇。經過了李玉山事件,大外科第一刀的美譽已經奠定,會長的事也已成定局。他提醒自己,這個時候,他不該去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但等毛小妹通知周立奇時間和地點時,他還是答應了去。
到了這會兒,他內心裡又在猶豫、掙扎起來。他在心裡竭力說服自己,他和毛小妹之間沒有情慾上的東西,有的只是業務關係。
但捫心自問,真的是這樣嗎?他又底氣不足了。
「周主任,您好!」身後突然傳來毛小妹的聲音。
轉身一看,毛小妹正在他身後笑瞇瞇地打量著他。
周立奇說:「剛下出租,是這兒嗎?」
毛小妹抿著嘴巴在笑:「跟我走。」
自從進入到包間之後,周立奇一邊和毛小妹說笑,一邊不可遏止地回憶起深埋在心底的很多年前的一樁往事。
毛小妹把菜單往周立奇跟前一推:「周主任,別客氣,想吃什麼就點什麼。」
「你點,我什麼都行。」說這話時,周立奇彷彿又一個人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進入到很多年前的那個幽黑的小胡同裡。
那段時間,為了忘掉追隨男友分到外省的村鈺,周立奇一到晚上就騎上自行車到處瞎轉。那天晚上,他鑽進了一條幽黑的胡同。
突然,一個女人站在一棵樹下叫他:「嘿,下來聊會?」
沒有路燈,看不清女人的年紀,但憑聲音周立奇覺得這個女人很年輕。
周立奇猶豫著下了車,那女人追上來。
女人沒聊什麼,而是直接說:「二十塊,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