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婕臉上忽生媚笑,責備道:「這你還不明白,誰讓你是我老公來著?」
周立奇歪在沙發上慨歎:「給你做老公真累,天天不是受訓就是挨罵。」
陶婕又抓住了把柄,馬上怒斥:「那你想給誰做老公?村鈺女士?」
一聽陶婕又翻舊賬,周立奇忙說:「別瞎扯了,快睡吧!」
陶婕扭著妖嬈的身子去衛生間洗漱,周立奇打開了電視。
本科畢業那年,周立奇一直暗戀的同班女同學村鈺追隨一個男同學去了外地,為此他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陣子。後來認識了陶婕,美麗活潑的陶婕很快就把周立奇帶進了另一個世界,兩個人結婚快樂地過起了小日子。誰知,就在周立奇快要把村鈺忘了的時候,三年前她忽然又飛了回來。在北京同仁醫院讀完博士的村鈺竟然被分到了省立醫院眼科。不久,添堵的事又多了一樁,已經離異的村鈺竟然嫁給了喪婦之夫劉先達。
婚禮上,聰敏的陶婕一眼就看出了周立奇的異樣,從那以後,「村鈺女士」就成了她的口頭禪。
05
酒後的周立奇在家裡和老婆耍貧嘴時,腎外科急診室裡王仙菊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這個要強了一輩子、操心了一輩子靠撿垃圾為生的女人在撒手人寰的最後一刻又頑強地醒了過來,她給丈夫留下了最後的一句話:「孩子他爹,一定要讓二毛上完大學,一定要讓二毛以後在有落地玻璃窗的大樓裡上班。」
晚上十點差三分,在實施了眾多的搶救措施之後,穆百濟帶著一臉的無奈神情從王仙菊的病床前直起了疲憊的老腰。
隨即,一邊的楊海平向許根樹宣佈了病人的死亡消息。
過度的悲痛使許根樹忘記了哭泣,他呆呆地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離開急診室的時候,穆百濟同情地拍了拍許根樹的肩膀,輕語道:「來得太晚了,節哀。」
淚流滿面的許根樹看著穆百濟點了點頭。看得出來,雖然病人沒搶救過來,但他還是對穆百濟充滿了感激,他知道這個白眉毛的老大夫已經盡了力。
急診室裡,楊海平帶著護士蔣小月正在整理遺體。見蔣小月又在遮遮掩掩地抹眼淚,楊海平就低聲訓斥她:「死個人你就跟著哭,這輩子你不就剩哭了嗎?我就不明白了,都當了一年多護士了,怎麼還這麼不成熟?幹我們這行的,要把對病人的同情埋在心裡!」
說著,楊海平就撩起自己的白大褂,用兩個手指頭從裡面的衣服口袋裡夾出一塊衛生紙遞給她。
死亡的陰影融進濃厚的夜色,螢光燈籠罩下的走廊透著一種可怕的死寂。樓道裡除了低聲哭泣的許根樹別無他人,而他的哭泣似乎使四周變得越加冷寂。
在這瀰漫著死亡氣息的冷寂裡,一個三十多歲的禿頭邁著急促的步子來到許根樹面前。禿頭很胖,走路使他氣喘吁吁,他呼嚕著嗓子壓低了聲音說:「人都死了,哭有什麼用?」
許根樹抬起頭,他並不認識眼前的這個胖子禿頭。
禿頭又說:「來的時候人是活的吧,怎麼就給治死了?」
許根樹定睛看著禿頭的一張讓他琢磨不透的臉。
禿頭用手摸著頭,許根樹發現他有六個手指。禿頭說:「我是說,該弄幾個錢就弄幾個錢,好好的人讓他們給治死了,還不該弄幾個錢嗎?再說了,現在醫院都黑得很,你交的那點錢還不夠這幾個小時搶救費的,你不黑他們,他們就黑你,說不定還得讓你再補錢!」
「還得再交錢?」一聽這話,許根樹急了。
「那還用說,不信你就等著瞧!」
「我家裡沒錢了,就這五千都拿來了。」
「所以,我讓你趁這個機會弄點錢!」
「怎麼弄?穆大夫也沒什麼錯啊?」
禿頭不耐煩地說:「同情他們了不是?我告訴你,現在醫院黑著呢,醫院裡又不都是像穆大夫這樣的人,不弄白不弄!」
一句話提醒了許根樹。可不是嗎?晚上那個高個瘦子醫生就不咋的,硬是把病重的老婆給推了出去,要是老婆那時候住進來,說不定還能有救。可許根樹還是有些想不明白,老婆的死應該是那個瘦子醫生的錯,不能強加給穆大夫。想到這,許根樹就又支支吾吾地說:「不是穆大夫的錯,昨晚拒收我老婆的是那個高個瘦子醫生。」
禿頭一聽「拒收」兩個字,頓時更來勁了:「你就放心吧,無論是誰的錯,這個錢都不是個人出,是院裡出,醫院出!你懂嗎?」
許根樹還是不太明白,但錢的壓力和誘惑又折磨著他,猶豫片刻,他心有不甘地問:「怎麼個弄法?」
禿頭迫不及待地說:「只要你同意,一切由我來操辦,你鰵等著拿錢就是!」
許根樹還沒來得及回答,急診室的門開了,楊海平走了過來。
「你們是病人的家屬吧,遺體整理好了,現在送太平間。」
瞬間換上一副哀傷表情的禿頭把許根樹推到自己身後,快步來到楊海平跟前懇請說:「大夫,我姐走得突然,家裡的人都還不知道,您看這樣行不行?就讓她在病房裡再多待會兒,我通知家人馬上來,怎麼著也得和我姐見上最後一面。」說著,禿頭就悲傷地哭起來。
替死人求情,楊海平實在是不好不答應,就說:「那你盡量快點,別太晚。」
「真是太感謝了!」禿頭說著就擦著眼淚出去打電話。
看著禿頭的背影,許根樹的心裡暗暗地有些忐忑。
十幾分鐘後,一群奔喪的人洪水般呼嘯著擁進病房走廊。他們舉著一幅幅白紙黑字的巨大橫幅。橫幅上有的寫著「冤魂未散」,有的寫著「還我親人」,還有的寫著「破爛醫術,草菅人命」。每個人的神情都很悲憤,有的抱頭痛哭,有的跳高罵人,與其說是一群奔喪的,不如說是一群義憤填膺的討債者。
剛寫完病歷的穆百濟聽到聲音從辦公室走了出來,眼前的陣勢讓他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時,幾個醫生護士也都出來,都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
楊海平的第一反應是上了那個禿頭的當。都怪剛才自己一時心軟,要是乾脆利索地把屍體送進太平間,現在就不會有這個麻煩。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死亡,想不到家屬竟然想在這上面做文章。自己晚下了班不說,還惹出了這麼個大麻煩,楊海平心裡的火一個勁地往上躥。
她幾步來到那群人面前,質問為首的那個禿頭:「你們究竟要幹什麼?快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收起來!」
禿頭的臉上早已沒了絲毫憂傷,他蠻橫地說:「我和你一個小護士說不著,快把醫院領導給我找來,這事沒個說法,我們家屬是不會答應的!一天不處理,我們就一天不離開醫院!」
一邊的穆百濟終於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不動聲色地來到禿頭跟前,「你們可以申請屍檢,屍檢可以說明一切。」
穆百濟看了一眼蜷縮在一邊的許根樹,許根樹趕緊把眼神移開了。
禿頭一愣,馬上哭道:「我的個姐姐哎,你死得可真是冤啊!」
像是得到一聲指令,眾人也緊跟著號啕起來,頓時走廊裡一片嘈雜。
又有源源不斷的人從電梯間和樓梯上擁進來,整個外科大樓陷入一片混亂。
06
躺下後的周立奇剛拉過陶婕的一隻手,床頭上的電話就響了。靜夜裡,那聲音十分刺耳。
話筒裡面傳來的是楊海平焦慮的聲音:「周主任,科裡出事了,你能過來一趟嗎?」
周立奇猛地坐起來問:「怎麼回事?」
「下午穆主任收治的那個晚期腎衰死了,現在一幫子家屬正在病房裡鬧事。」
到底還是讓人訛了,「好的,我馬上過去!」
周立奇扔下話筒,推開陶婕就起身出門。
陶婕披上衣服跟到了客廳,她習慣性地從門後的小櫃裡摸出個手電筒塞給周立奇。
「又有急診?」
周立奇顧不上回答,開門衝了出去。
一出電梯,周立奇就看到楊海平和副主任醫師曹泉一起在與一個禿頭爭吵,其餘的家屬都虎視眈眈地站在一邊。
一見周立奇,那禿頭就向他直奔過來。
「你是院裡的領導吧?我姐下午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幾個小時就讓治死了,你說這事怎麼辦?總不能白死吧?」
周立奇說:「我是腎外科主任周立奇,穆主任的部下,有什麼事,慢慢說。」
禿頭一聽周立奇並不是院裡派來的領導,頃刻就翻了臉:「我不和你說,我要見醫院主要領導!」
楊海平趁勢把周立奇拉進護士站,簡單對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周立奇聽完,氣憤地說:「別理他們,這不明擺著敲詐嗎?就按穆主任說的那麼做,申請屍檢,看他們還有什麼能耐?」
「他們堅持要見院領導,還提出十萬塊錢的醫療賠償。」
「想見就讓他們見,就是個正常死亡,見誰我們都不怕!」周立奇說。
楊海平說:「現在流行著一句順口溜,『要想富做手術,做完手術告大夫』,聽說最近不少醫院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周立奇說:「那我們就更不能助紂為虐!」
走廊裡曹泉還在和那些人爭吵著。爭吵中,有些人大聲哭鬧起來。禿頭將一部分人留在病房裡守著屍體,自己帶著一些人擁出外科大樓,揚言要去辦公樓找院領導。
聽楊海平說穆百濟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周立奇就急匆匆地走了過去。穆百濟的辦公室和大外科會議室緊挨著,是這個樓層最好的位置,向陽、幽靜,一出門,整個樓層都在視線掌控之中。儘管穆百濟是自己的師傅,也是老婆的親姨夫,可周立奇覺得每次來到這個門跟前,週身都會生出一種斂聲息氣的緊繃感。這種緊繃感來自於從穆百濟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威儀。
此刻,周立奇身上的這緊繃感卻被一種義憤填膺所替代。
敲開門,見穆百濟正在整理病歷。在周立奇的想像裡,穆百濟應該是早就被惹火了。
見穆百濟如此平靜,周立奇說:「簡直是無理取鬧,現在的病人怎麼都成了無賴?」
穆百濟有板有眼地說:「這是病歷,和病人家屬協商好了就和醫務部聯繫申請屍檢,我明天去醫學會做醫鑒,後天市立醫院有個會診,怕是兩天時間都不在院裡。」
已經跟進來的副主任醫師曹泉也說:「簡直是不可理喻!」
曹泉平日裡說話有些磕巴,這會卻一點也沒打奔兒。
穆百濟把整理好的病歷推到周立奇跟前,摘下老花鏡,神色疲憊地說:「好了,我回去了,屍檢申請的事盯緊點,隨他們去鬧吧。」
周立奇說:「這件事明擺著是他們無理取鬧,我們絕不服軟!」
曹泉也說:「一次服了軟,就——就有第二次,這樣下去醫院還——還怎麼敢給病人看病?」
身材敦實的曹泉嘴唇也很厚實,一磕巴嘴唇就打顫。不激動時還好,越激動就越是顫抖得厲害。
穆百濟扶了扶眼鏡,坦然地說:「不用激動,屍檢結果一出來,就一切都清楚了。」
這時,楊海平急匆匆地推門進來。
她眼睛看著周立奇說:「那幫人鬧到了醫務部,值班員把這事報告給汪院長,汪院長讓你馬上給他回電話。」
周立奇看了一眼穆百濟,拿起了桌子上的電話。
汪院長好像正在外邊應酬,話筒裡傳來一陣男男女女的嬉笑。
周立奇把事情簡單地敘述了一遍,最後說:「汪院長,我和穆主任都打算做屍檢,只要屍檢結果一出來,他們一准偃旗息鼓。」
話筒裡傳來汪院長又粗又啞的大嗓門,「做什麼屍檢?那麼一折騰動靜就大了,影響不好!而且也不少花錢,這幫人不就是想訛點錢嗎?先拖著,回頭給他們意思一下就過去了。」
沒想到汪院長是這種態度,周立奇有些著急:「汪院長,不是我們治療上的問題……」
院汪長又說:「不用再解釋,事情就這麼定了,不過也不要讓老穆為難,今天是老爺子的生日,讓他先回去休息,病人家屬那邊你先過去把他們安撫住,他們提的條件等明天上了班再議。」
「汪院長……」
汪院長馬上打斷周立奇:「這事不能拖得太長,一是讓記者知道了不好,二是把病人都嚇跑了也得不償失,好了,就先這樣,我這還有事。」
周立奇拿著已經被汪院長掛斷了的電話發愣。
汪院長的聲音很大,在場的人都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汪院長不讓做屍檢?」楊海平不相信地問。
周立奇無奈地點了點頭。
曹泉說:「那——那我們就吃這個啞巴虧?」
周立奇搖搖頭扣了話筒。
穆百濟摘下老花鏡,把已經填寫好的屍檢申請往周立奇面前一推,說:「把這份申請送到醫務部,看誰敢反對做屍檢。」
說完,穆百濟就開門走了出去。
周立奇趕緊跟出來,他看見穆百濟雙腿一顛一顛的,邁著疲憊老邁的身影凜然地穿過那些鬧事的人群。
猛然間聯想到今天是師傅的生日,周立奇心生不忍,暗暗發誓一定要盡快申請屍檢,替師傅洗刷冤屈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