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給老頭子操辦一個小型生日慶典是劉先達的主意。老頭子上星期剛得了省裡的「醫學成就榮譽」獎,周立奇和劉先達陪他去領獎回來的路上,劉先達突然就冒出了這個主意。回來給汪院長匯報之後,他也很支持。
手指上還能感覺到剛才觸摸過的那顆既柔軟又鮮活挺括的腎,腦子裡卻惦記起這些事務性的瑣事,周立奇的眉頭不知不覺間又皺緊了。
下到三樓,周立奇從電梯間走出來。
腎外科病房的下午像一顆生了病的腎,看上去懶洋洋的。幾個身穿鬆垮垮病號服的病人在走廊裡慢悠悠地走動著,看見周立奇後紛紛駐足和他打招呼。周立奇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一直向走廊盡頭的大外科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已經面目全非,與平日裡完全是兩個感覺。桌子上擺了鮮花、水果和茶點,中間還放了一個巨型大蛋糕。走廊裡的來蘇兒湧進來與鮮花水果的味道混在一起,碰撞出一種歡快的喜慶氣息。
楊海平從會議室裡急火火地走出來,差點和周立奇撞個滿懷。
「都準備好了?」周立奇問。
楊海平說:「就差橫幅了,紙筆都有趕緊寫吧,8床液體沒了,我得去給他拔針。」
剛上大學那會兒,不太愛說話的周立奇練過一陣子書法,想不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場。來到會議室,周立奇一陣揮筆潑毫,一幅剛勁有力的橫幅展現出來,「醫學結緣四十載,人生六十眾人敬。」
就在這時,劉先達陪著汪院長和醫務部主任韓明輝走了進來。
「不錯!」汪院長看著桌上的字誇獎說。
聽院長這麼一誇,周立奇有些不好意思:「寫得不好,多少年沒練了。」
各個科室的主任和護士長也都陸陸續續來了,趁著他們和汪院長、韓主任打招呼的當兒,周立奇抽身離開了會議室。
在走廊裡看見楊海平,周立奇忙吩咐:「快讓人去手術室請穆主任,汪院長已經到了。」
楊海平說:「讓蔣小月去叫了,馬上到。」
說著,兩人就去電梯間迎接。
剛走近電梯間,周立奇就聽見剛出電梯的穆百濟正和一個人撕扯著。原來是剛才手術的病人家屬在給穆百濟塞信封。穆百濟死活不要,最後只得發起火來。
「你這人怎麼回事?實在信不過我,明天就把這個病人轉給別人好了!」
這時,楊海平的眼神和周立奇對視了一下,兩個人衝過牆角出現在穆百濟和那個病人家屬面前。
楊海平說:「穆主任,大外科會議室有個會,汪院長已經到了。」
穆百濟把那沓厚鼓鼓的信封丟在一旁的窗台上轉身離開。由於生氣,他的步子加快了許多,雙腿更加明顯地一顛一顛的。
長著一雙細長眼的周立奇瞇起眼睛,把目光投向那個信封,感覺不少於五千。
兩個人緊跟著穆百濟進了大外科的會議室。一進門,穆百濟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恍惚,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正在納悶之際,清純優雅的英文版童聲生日歌從某個縫隙裡悄悄地流出來。
抬頭看了一眼已經掛起來的橫幅,穆百濟這才明白過來,今天是他的六十歲生日。
穆百濟很感動,雙手抱拳,嘴裡一個勁地說著謝謝。
汪院長說:「穆主任,祝你生日快樂!你可是我們省立醫院的一張王牌,借今天這個場合我順便說點公事,續任的事院裡已經研究過了,只要你一簽字,馬上就報衛生廳,你得至少再給我幹五年,可不能反悔!」
穆百濟似乎忘記了上午為手術室的事在電話裡和汪院長的不愉快,說:「汪院長你放心,只要我的手不抖,還能做得動手術,我就一直幹下去!」
高大肥胖的汪院長帶頭鼓起掌來。
掌聲未落,收發室的小伙抱著一摞醫學雜誌走了進來。
小伙說:「大伙都在,省得我各科跑了。」
發的是省外科學會主辦的《外科學術》。一個科一本,劉先達拿到雜誌後下意識地翻看了一下封二上印著的會長、副會長名單。前些天一個副會長退休離任,要補選一個,當時院裡報了他和周立奇。有外科會長穆百濟偏袒著周立奇,劉先達當時就覺得自己凶多吉少。粗粗一掃,上面果然沒有自己的名字,多出來的副會長也果然是周立奇。
劉先達的心裡正不是個滋味,就聽旁邊的一個護士長說:「祝賀你周主任,當選省外科學會副會長。」
緊接著,祝賀聲響成一片,一時間話題似是被轉移了。劉先達也強作歡顏地對身邊的周立奇說了聲「祝賀」。
普外副主任何曉蒙這時繞到劉先達的另一側小聲嘀咕了一句:「副會長還是給了周立奇,這老穆,真夠偏心的!」
劉先達看了一眼正在給穆百濟拿蛋糕的周立奇,臉上依然掛著笑。
生日慶典進行到高潮時,腎外科病房值班醫生黃凱急匆匆走了進來。
他直奔穆百濟走過去,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穆百濟聽後,起身就往外走。
楊海平上前攔住他,「穆主任,這才剛剛開始,您可不能走!」
「門診有個腎衰病人,我去去就來。」穆百濟說。
周立奇馬上站出來,「穆主任,我去!」
黃凱猶豫了一下,又說:「門診值班醫生說,那病人指名要找穆主任。」
楊海平狠拉了一下黃凱身後的白大褂,嫌他不長眼色。黃凱看著穆百濟,不敢再說什麼。這邊,周立奇已經走出門去。
楊海平笑嘻嘻地上前把穆百濟往椅子上拉。穆百濟遲疑了一下,還是掙脫開她。
「我還是過去看看。」
汪院長笑著發話,「你們就讓他去吧,我看他是不去不舒服,這樣的生日也很有意義!」
一邊的劉先達一聽到「腎衰」兩個字,心裡「咯登」一下。
03
門診部腎病科值班醫生是個年輕人,一見穆百濟和周立奇來了,就求救般地撲過來。
躺在床上的病人正是昨晚下半夜來過的王仙菊。此時,她的情況更加糟糕,已經重度昏迷,臉上的那層白霜愈加厚重。
一看到穆百濟和他的兩道白眉毛,奔波多時疲憊至極的許根樹一下奔過來:「穆主任,你快救救我老婆吧,上次你不是說她還有救嗎?」
並不瞭解晚上情況的穆百濟想起來,這個病人幾個月前來過醫院,當時已經是尿毒症晚期,給她開了住院通知單可後來就不見人了。
穆百濟生氣地質問:「上次說好了讓她住院,怎麼後來就不見了人影?」
許根樹哭咧咧地說:「穆主任,不怕您笑話,我老婆是讓那一萬塊錢的住院押金給嚇跑的,我們是郊區的農民,沒什麼收入,家裡還供著個大學生,有個幾千塊錢的積蓄是留著給孩子交學費的,但凡能挺就挺著了,那天她一聽說要交一萬塊錢押金,扭頭就跑,我追都追不上。」
穆百濟推開許根樹掏出聽診器來到病人跟前。
許根樹又跟上來:「穆主任,您大恩大德行行好救救我老婆吧,轉了幾家醫院,都說我老婆沒救了,現在只有您能救她了!」
年輕醫生把手裡的化驗單遞到穆百濟手上。
一邊的許根樹又說:「穆主任,您一定要救救她,上午她醒過來一回,一醒過來就說要找您,她說只有您能救活她的命!」
看過化驗單,又給病人聽了心臟,穆百濟眉頭緊皺。
許根樹料到事情不好,又央求穆百濟無論如何也要救救他老婆。
穆百濟推開許根樹,命年輕醫生:「馬上辦手續送病房,給病人上透析。」
說著,穆百濟就又去給病人做檢查。趁穆百濟轉身拿肌腱錘的時候,剛趕過來的門診部主任湊在他耳邊低語:「先保守治療觀察觀察再說吧,我看這病人希望不大,免得到頭來出力不討好。」
穆百濟說:「再觀察連最後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這是穆百濟一貫堅持的原則。
周立奇也是這樣,只不過每次面對危重病人時,他心裡都有一種不可遏止的賭徒心理。
和他對弈的不是別人,是死神。
但此時,看過病人後的周立奇覺得這場對弈勝利的可能性不大。
正在這時,放射科主任在門口招呼他過去幫著看個腎片,很急的樣子。
穆百濟也看到了放射科主任的手勢,讓周立奇過去。於是,周立奇就把這場與死神的對弈讓給師傅,疾步離開急診室。
穆百濟把病人丈夫拉到一邊,說:「我們會盡最大努力來搶救,但有些話還是要說在前頭,病人現在極其危重,不上透析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上了透析也不一定能救過來,你聽明白了嗎?」
許根樹急切地說:「那就趕緊透吧,但凡有一點希望也要把她救過來!我有錢!」說著,便掏出一沓錢往穆百濟懷裡塞。
醫院規定,病人入院要先交一萬塊錢的押金,許根樹只帶了五千。經穆百濟幫忙協調,收費室答應先交五千,另一半以後再補。
幾分鐘後,王仙菊被收治入院,十幾分鐘後,躺在腎外科急救室的透析床上開始透析。
04
周立奇在放射科看完片子回到急診室時,病人和穆百濟都不見了。周立奇調頭就往科裡趕,剛出門診樓就碰到了急匆匆向他走來的醫務部醫政科的侯科長。
前幾年醫務部成立醫德醫風辦公室,院裡不想增加機關編製,就讓侯科長也兼了醫德醫風辦公室的主任。平日裡,只要一被侯科長找,大家就頭皮發麻。
侯科長說:「周主任,你可是急死我了,滿院找你好幾圈了。」
周立奇以為出了什麼事,忙問:「什麼事?」
侯科長輕鬆地一笑,說:「別害怕,不是找你麻煩,是別的事。」
周立奇不解。
侯科長又說:「我大舅子他們單位的那個腎移植今天來市裡辦事,為了感謝你,人家死活要請你聚一聚。」
周立奇這才想起來,一年多前,侯科長是領了個外地的腎衰來做腎移植。由於家在外地的一個縣裡,來回不方便,術後的後續治療就轉到當地醫院了。
周立奇問:「他恢復得還好吧?」
「還行,聽說每頓又能喝幾兩了。」
「喝酒?」周立奇大驚。
侯科長說:「聽我小舅子說,他們干推銷這行的,什麼本事丟了也不能丟了喝酒的本事,生活所迫,沒辦法!」
「這可不行,腎移植喝酒很危險!」
「所以呀,今晚你得去勸勸他!」侯科長將計就計。
「不行,科裡還有病人,我得回科裡。」
侯科長說:「不就剛才那腎衰嗎?我剛從你們科出來,穆主任處理完了,已經上了透析,你就放心吧。」
周立奇還是堅持要回科裡,侯科長卻死拉著他不放:「都六點了,快跟我走吧,你一定要給我這個面子。」
一看表,正好六點,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半小時了,周立奇不再堅持,退回到門診部的診室裡脫下白大褂就跟侯科長去了。
周立奇回到家已經快十點了。說是要勸病人不喝酒,他自己卻被那病人勸著多喝了些。平日裡,周立奇有點怵陶婕的那股子潑勁,喝了點酒反倒不怕她。昏暗的走廊裡,手裡拎著禮品袋的他拚命按著門鈴。
「怎麼喝成了這樣?」門開了,陶婕義正詞嚴地站在門口,一雙美麗的鳳眼瞪視著周立奇。
把禮品袋塞給陶婕,周立奇闖進屋子就進了廚房用大舀子接了自來水像牛一樣咕咚咕咚喝起來。
陶婕追過來,一把奪下舀子:「怎麼總是改不掉你這些壞習慣?你就不怕喝死?」
周立奇已經喝痛快了,任憑陶婕把舀子奪走,轉身去了客廳坐在沙發上大笑起來。
酒精讓周立奇的面目變得紅腫可憎。看著失態的丈夫,陶婕趕緊關上門,接過禮品袋扔在門後:「小心吵醒你閨女,瞧你這副小人得志的樣兒,什麼好事?」
周立奇突然想起沒給琪琪買比薩,心裡湧上一陣愧疚:「琪琪睡了?」
陶婕回答:「都幾點了還不睡?」
周立奇似是清醒了些,壓低了些聲音說:「說好了給她買比薩的,還是給忙忘了。」
「別瞎慚愧了,我給她買了。」說著陶婕就打開了禮品袋。禮品袋裡是一件咖啡色的女式羊絨衫,一摸,質地上乘。
拿到燈光下一看,顏色卻一般,陶婕說:「大夏天的,送的哪門子羊絨衫?一看就是過季貨!」
抖開一看,樣式也不是陶婕喜歡的,於是她就把羊絨衫往沙發上一丟,「這人眼光夠爛的,我可穿不了,還是給你媽寄去吧。」
周立奇又開始笑,陶婕不耐煩地問:「到底笑什麼?有什麼破喜事?」
「你猜?」
「我怎麼知道!」
周立奇說:「今天做手術,一樣的手術我比老頭子整整快了大半個小時!」
「就是再快,也還是老頭子名氣大,對了,剛才姨媽在電話裡說今天老頭子的生日是科裡給他過的,老頭挺開心的?」
「當然開心,只是到半截就去門診看病人了,你說這老頭邪不邪?生日過了一半,說走就走,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你還別說,我還真佩服老頭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