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堂下午放學是很早的,三點多鐘,至多四點鐘,課程就結束了。老師會佈置一點作業讓學生回家去做。有時候老師沒空,或者想不起來佈置什麼好,也就罷休,讓學生放了鴨子。所以,每天放學之後,學生們都有長長的時間可以揮霍。
重陽一過,天氣漸涼,青陽國民小學的時尚遊戲改成了踢毽子。踢毽子梅香是外行。都怨爹早兩年讓她念的是私塾。私塾先生是老古董,管得嚴,對女弟子的要求更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梅香在玩的方面沒有學到新花樣。現在改讀了國民小學堂,學堂是新式教育,提倡體育強身,梅香班上的同學個個都是踢毽子的好手:正腳踢,反腳踢,雙腳互踢,腳拐子踢,腳尖踢,打虎跳,打蹦子,打轉身……數數總有十幾二十種的花樣踢法,玩起來,把梅香看得眼花繚亂,驚歎不已。頂了不得的是那個叫李愛媛的女孩子,她能夠連著打一百個虎跳,表演起來,身輕如燕,閃撲騰挪,好看得像耍雜技。操場上每天都有一圈人圍著她,齊唰唰地替她數數兒,搶著幫她撣鞋灰,揀毽子,巴結得很。李愛媛也的確是會玩,她家裡是開染坊的,她把毽子上插的雞毛根根都染成赤橙黃綠五彩色,毽子高高地飛起來,天空中就開出一朵五彩的花,不引人注目才叫怪!
梅香也想學會踢毽子,好加入到同學的遊戲中。
首先她得有器材——一隻漂亮的毽子是必不可少的。做毽子的材料不複雜:一枚銅板,一塊巴掌大小的厚布頭,一根雞毛管,七八根長雞毛。拿布頭把銅板包起來,縫實,雞毛管剪開,縫到布頭上,插滿雞毛,成了。關鍵是所有材料加起來的重量要適中,輕了會打飄,重了飛不上去,都不好。
梅香找廚子老五要雞毛。娘回回小產都要喝雞湯,加上逢年過節殺的雞,老五叔隔段時候就有一簍雞毛拿到門外,換貨郎擔子上的針線和香燭,攢多了帶回老家去。
老五叔把裝雞毛的簍子搬到廊沿口,讓梅香隨便挑。雞毛很齷齪,沾著血污,一翻動,衝出來一股熏人腦子的腥臭味。梅香捏起鼻子翻,好歹揀出幾根,卻是灰撲撲短禿禿,跟李愛媛毽子上的漂亮雞毛沒法比。
梅香嘟了嘴,責問說:「你怎麼不攢點好看的雞毛呢?」
老五叔很委屈:「大小姐啊,雞跟人不一樣,人是母的好看,雞是公的好看,家裡從來不買公雞殺,你讓我從哪兒變出好看的雞毛來?」
「那你就買只大公雞!」
「你太不讓。」
「你偷著買!」
「我不敢。」
「求求你了!」梅香耍賴。
老五叔「呵呵」地笑:「我買了,你不准說,把雞冠子剁掉煨湯,你太怕也辨不出。」
老五叔就起大早買回一隻紅冠子金毛的大公雞,悄沒聲地殺了,喊梅香來挑雞毛。
學堂裡放了學,一夥人湧到操場上踢毽子。梅香趕上前:「帶上我!」
李愛媛傲慢地回了頭:「你有毽子嗎?」
梅香從背後亮出一個毛竹筒,拔了蓋子,挨個兒地送到人面前,接受審查。竹筒裡立著的那隻大毽子,威風凜凜,雞毛金紅油亮,每一根都有毛筆那麼長。
李愛媛眼紅了,嫉妒地撇一撇嘴:「毽子做得好有什麼用?我們打個賭,你要是能連打十個虎跳,我把名字倒著寫給你!」
大家就起哄,散開,騰出場子,等著梅香打虎跳。
梅香自然不肯當縮頭龜,竹筒裡倒出心愛的毽子,書包扔到牆腳,擺了架勢開踢。頭一個虎跳打得還漂亮,第二個就軟了,毽子飛出去的時候帶了拋物線,第三個,毽子毛都沒能挨著。李愛媛幸災樂禍道:「膽兒真大!就這點本事也敢跟著我們玩?也不怕人笑話呀?」
圍著李愛媛的女孩子們,彷彿為了證明什麼,齊唰唰地笑起來。有人去拉李愛媛:「走吧走吧,我們到那邊去。」有人說:「不會踢,糟踏了一個好毽子。」
梅香心裡氣,揀了地上的毽子,扭頭往一邊跑。她想,這個冬天,她要下死勁地練,李愛媛能踢一百個,她至少要踢兩百!
可是出了校門,她馬上覺得孤單了,她不知道在這個長長的下午和黃昏,她可以去哪兒,她有什麼人可以說說話。小時候她是粘余媽的,現在她嫌余媽囉嗦。娘是貼心的人,可是娘有她的事情要忙:她要伺侯太,要縫補繡花,要跟煙鋪子米鋪子日雜鋪子的送貨夥計們打交道,要打理爹的出門行頭,要應酬街坊鄰居和八竿子打不著的老親戚……哎呀,娘戳著那雙小腳前院後院來來回回,累得話都不想多說,哪裡還有精神跟梅香耍親熱。
再說,梅香這幾天是故意躲著娘呢,她怕娘追著她問:那個裱畫店的姑娘長什麼樣啊?什麼樣的性格,什麼樣的作派呀?那時梅香該怎麼說?她該不該告訴娘,那姑娘長了一臉黑黑的大麻子?梅香心裡有數,娘是心疼爹的,娘知道了,爹也就知道了,爹知道了,這個二房就娶不成了。爹不娶二房,不給她生弟弟,太就會把火發在娘身上,真的會逼著爹休了娘。天哪,再往下的事情,梅香想都不敢想。
所以梅香也不能早早地回家,跟娘兩個人膩著。膩著她就會管不住她的嘴巴。
她慢吞吞地往回走,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踢毽子。把毽子高高地拋起來,落到腳邊時,用勁地往前踢出去。緊跑幾步拾了毽子,再拋,再踢。偶然踢到了人群中,生怕被哪雙粗心的大腳踩爛了,她趕快喊:「小心小心!」緊張慌急的樣子,好像落在人腳下的不是毽子,是火球。
水果店的麻子老闆遠遠招呼她:「石家小姐!我店裡剛烀了一鍋東鄉的熱老菱,又粉又甜又好剝,來一包?」
梅香站住,看見店門口架著一隻比她還高的大火爐,一口巨大的燜鍋坐在爐火上,木鍋蓋周邊圍著一圈蒸籠布,鍋裡咕嘟咕嘟沸騰著,白花花的蒸汽從籠布的每一個縫隙裡衝出來,氤氳了差不多小半條街。滿街上充溢著熱老菱的熟香味。梅香嚥一口舌尖下湧出的口水,說:「我沒錢。」
「記個賬,回頭我管你娘要。」
「我娘不讓我買你的東西。」
老闆「咄」地一聲叫:「你爹昨兒還買了一包呢!送去給誰了?沒給你留兩個?」
他擠擠眼睛,臉上浮著一種曖昧不清的笑。
梅香一扭頭走開,把那張讓她氣惱的臉扔在身後。
就在這一刻,她改了主意,先不回家,去三井巷,找芸姨。
很奇怪,爹偷養在外面的女人,為了娘,梅香應該恨她的呀,可是偏偏就恨不起來。不光恨不起來,還有點喜歡她,親近她。梅香心裡考量自己:她是不是娘養出來的白眼狼啊?她吃娘的用娘的,怎麼倒會幫著外人欺騙娘?
三井巷是一條南北向的巷子,下午的太陽把巷子照得半邊明半邊暗,明的那邊的牆頭上,青磚在斜陽裡是暖灰色,白灰勾出來的磚縫閃著橙紅的光,一切都愉悅而輕快。暗的那邊就沉悶多了,灰的更灰,舊的更舊,就連門口趴著的狗,都是一副老氣橫秋有氣無力的樣。
芸姨家的院門開在明的那邊,陽光把紅漆皮的門環照成兩個耀眼的火圈圈,門板上斑駁的漆紋,像百歲老人臉上樂呵呵的笑。院門照例是開著的,梅香一推,門軸兒吱忸地一聲叫,也像一個人「哈」地樂了一聲。
小院裡悄無聲息。枇杷樹在一個夏天長高了許多,頂端的枝條已經齊屋簷了,巴掌大的葉片密密簇簇,把濃綠的影子投在芸姨房間的玻璃窗戶上,看不清裡面的人在做什麼。
梅香站在枇杷樹下喊:「芸姨!」
芸姨答應著,招呼梅香:「快來快來!」
梅香進屋,看見芸姨腰板兒筆挺地坐在窗前,就著樹枝間斜射進去的太陽光,低了頭,專心致志地調胭脂。她面前的梳妝檯子上,圓圓扁扁花紅柳綠地敞著五六個胭脂盒兒,她拿一根小竹籤,這個盒子裡挑一坨,那個盒子裡挖一塊,攤在手心,仔細地配色,調勻,然後搽一點在手背上,用指尖揉開,遠遠地伸出去,覷著眼睛,看那胭脂的深淺濃淡。大概前後試過幾種顏色了,手背上已經是紅的黃的斑駁一片,唱戲扮出來的花臉兒一般。
芸姨笑嘻嘻地對梅香招手:「過來試試,看我調的這顏色好不好?」
梅香剛往前邁一步,芸姨已經探身捉住她的手,輕快地一拉,把梅香攬到自己腿彎裡,夾緊。芸姨坐著,梅香站著,梅香的眼睛剛好對住了芸姨的烏溜溜的杏仁眼。不知道怎麼的,梅香的心裡有點跳,因為這雙眼睛太活泛,也太熱絡,它跟娘的那雙霧濛濛的丹鳳眼完全不一樣,盯上一會兒,臉上的皮膚就燒著了,從裡到外地漾化開來了。
「站好啊,別動啊。」芸姨嘴裡念叨著,小竹籤挑出綠豆大的一團胭脂,膩在掌心裡,食指輕按著,揉開,用掌側拍到了梅香的臉頰和眉梢處。顴骨的部位拍得重一些,往耳朵邊上,輕輕地沾一下,似有似無的,一掠而過。眼皮上拿指肚子掃一掃。嘴唇是用小指尖另外挑了胭脂塗上去,胭脂的顏色跟腮紅不一樣,更深更濃,艷麗得像寶石珠兒。
胭脂有香味,嗅著讓人提神。芸姨的身上也有香味,跟胭脂不一樣的香,從衣服的領口絲絲縷縷往外冒,順著梅香的鼻腔滑下去,沉到心底裡。
「看看鏡子,多標緻的小姑娘!」芸姨把梅香的肩膀一撥,讓她轉到了鏡子前。鏡子裡的小姑娘,黛眉粉臉,眉目含春,嘴唇上一朵飽滿的櫻桃紅。梅香驚奇地想,這怎麼是她呢?這不是戲台上的人兒嗎?她害羞地扭過臉,不敢再看了。
「要是有個畫畫的,把你今天的模樣畫下來,你爹准喜歡!」芸姨端詳了梅香好一會兒,起身去拿毛巾,要給梅香擦臉。她怕梅香這樣子走回家,家裡人見了要起疑心。
芸姨往起一站,一走動,梅香的眼睛忽然瞪得酒盅大:芸姨有了身孕了!她的肚子已經顯懷,本來豐腴的腰身,此時更顯得圓實沉重,緊繃繃的衣襟下像藏了一口倒扣的鍋,鍋很重,她的人也重,走路別彆扭扭,彷彿還不能習慣身上突然多出來的負荷。
芸姨看見梅香驚愕的臉,笑起來:「你爹想要個兒子,我依了他……」
梅香的臉猛然間脹紅,比胭脂的顏色更紅。她覺得腦袋裡有個東西轟轟地響,一下一下地敲打她,讓她疼得張不開嘴。怎麼會是這樣呢?芸姨要生孩子了,她就要有個弟弟了,可是這個弟弟,爹是瞞著家裡人的,太不知道,娘也不知道,也許她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梅香推開芸姨遞過來的手巾把,飛快地轉身,穿過長枇杷樹的小院落,頭都不回地出了門。她出門不是因為她恨芸姨,不是的,她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她心裡慌,慌得她只想逃走,逃到一個人都沒有的地方,誰也不見,不必再委屈全求地隱瞞和撒謊。
可是梅香實在無處可去,轉了一圈,還是回了家。
太坐在大門堂裡,就著門外的光,和娘兩個人面對面的,挑選黃歷書裡夾著的繡花紙樣。一抬頭看見梅香,太驚乍乍地叫起來:「哎喲,這孩子怎麼把自己弄得像個鬼?」
娘同樣盯著梅香的臉,疑疑惑惑地問:「學校裡讓你演戲啦?」
梅香才想起,慌慌張張從芸姨家裡逃出來,忘記臉上的胭脂了,胭脂早被她的汗水淚水洇濕得不成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