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鐲子 第21章 老媒婆上門
    八歲的尾生住在梅香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早晨睜眼到晚上閉眼,除了幫忙做雜事,就是坐著望呆眼,時間一長,渾身骨頭發癢,想念鄉下的曠野和空氣,鬧著要回去。

    娘一心一意要留他:「尾生啊,嫌家裡沒有肉給你吃?」

    尾生搖頭。

    「梅香對你不好?」

    尾生還是搖頭。

    娘發愁:「可怎麼辦呢?想個什麼法子才能讓你收心呢?」

    爹出個主意:讓尾生和梅香一塊兒上學堂。爹托人找到校長,說妥了,試讀三天,能讀得下去,就收為正式學生。

    尾生在鄉下從未認過字,要進國小,只能從一年級念起。頭一天上學,八歲的尾生走進六歲小孩子的課堂,彷彿雞群裡闖進一隻長脖子的鵝,怎麼看都不搭調。城裡的孩子勢利眼,欺負尾生說話捲舌頭,欺負他剃著一個滑稽透頂的桃子頭,欺負他握筆不像握筆,像握砍刀,更欺負他「人手口」這麼簡單的字都認不出。尾生面紅耳赤,閉了嘴,握著拳,就差沒有跟身邊團團圍著他的小孩子們打一架。

    上課了,尾生上的頭一節課是算術課。一年級的算術課才教一百以內的加減法。這難不倒尾生,鄉下孩子別的不會,趕大集隨便賣點土產再買點日用品,簡單的賬目是無師自通的。尾生難過的事情是他坐不住,他坐的板凳上像是有鐵釘子扎屁股,他側過來也不是,懸起來也不是,手墊著屁股更不是。他東倒西歪,左搖右晃,把板凳折騰得嘎吱直響。老師知道他是頭一天來,好心關照他:「這位小朋友,你是不是急著上廁所?」他不知道什麼叫「廁所」,因為鄉下都是叫「茅房」,卻又不意思問,就胡亂點頭。老師說:「那你就出去吧。」尾生懵懵懂懂走了出去。

    尾生這一出去,就再也沒進教室的門,是他堅決不肯回去。

    余媽拎著尾生的耳朵,帶他去向爹告罪。余媽萬般無奈地說:「老爺啊,這個小殺胚,他就是狗屎糊不上牆!天生是土裡刨食的命!老爺你也別在他身上白費銀子了。」

    尾生如釋重負地收拾行李打道回鄉下。在城裡這半個月,好飯食一點都沒有讓他多長肉,相反,他看上去更加面黃肌瘦,細腳伶仃,三根筋挑著個頭的樣子,跟野地裡的蚱蜢有一比。

    送尾生走的那天,都以為梅香又要哭,可是她偏偏就沒有。她坐在門檻上,望著尾生的背影過了井台,過了醬園和豆腐坊,被張家菜園子齊腰高的雜草掩沒。她知道,這世上的人就是這樣子,除了爹和娘,別的人都是身邊飄來飄去的雲,飄過來的時候,粘乎一陣子,飄走了,也就結束了。人只有腿,沒有翅膀,能追上風,追不上雲。

    尾生走了不久,梅香忽然感覺到家中氣氛的異樣:太和爹,娘和余媽,余媽和老五叔,大家都在鬼鬼祟祟的,商量什麼,議論什麼,忿忿地否定什麼。所有的人,見到她過來,馬上就閉嘴,裝咳嗽,裝撓癢癢,環顧左右而言它。

    梅香心裡想,以為她不懂,其實她什麼都懂。她懂了也不說,看看大人能夠瞞她到幾時。

    有一天她下學早,進門就看見太陪著一個老婆子坐在堂屋裡說話兒。老婆子頭上戴了一頂黑漆漆的絲絨帽,帽邊鑲著一塊綠滴滴的翠,身上一件大襖子是寶藍色貢緞的,露出來的半截褲腿卻是絳紫色。她的一條腿愜意地盤起來,壓在另外一條腿下面,一邊說話,一邊斜著身子盤弄她腳上的繡花鞋,好像怕人不注意那鞋面上的花朵兒繡得多鮮亮。

    太看見梅香進來,笑容滿面地提示她:「叫婆啊!」

    老婆子長著兩片薄嘴唇,很會說話兒,手拍著腳背,讚美的詞兒一套一套:「哎喲喂是大小姐啊,看看看看,可著青陽城,我就沒見過這麼水靈的女孩子!你看這水色,這眉眼,多俊俏啊!還有這雙小手兒,水蔥兒樣的手指頭,要擱從前,那可是進皇宮當娘娘的命哎!老太太你是怎麼調教的呀,你說這孩子是怎麼長的呢?……」

    老婆子說得太賣力,唾沫星子噴出三尺遠,一直噴到梅香的衣袖上,讓她心裡很厭惡。她舌尖含糊地打個滾,算是叫過了人,扭頭奔出去,到大門堂的耳房裡找余媽。

    余媽不在耳房,在廚房。灶上的一口小鐵鍋敞著蓋子,熱騰騰地冒白汽。余媽忙著往一個青花細瓷的湯碗裡舀東西,是嫩汪汪的水浦蛋。看見梅香來,余媽果斷地撥出一個蛋,盛到另外一個小碗中,加舀一勺糖,喊梅香過去吃。

    「香!趕緊吃了,別讓太看見。」

    梅香端起碗,鼓著腮幫子用勁吹氣,吹得涼了點,拿筷子把那只滑溜溜的蛋撥拉到嘴邊,輕輕地咬一口。蛋黃流出來,一部分淌回碗裡,一部分順著梅香的嘴角往下巴流。余媽慌忙掏帕子替她擦乾淨。

    「我的小姑奶奶,」余媽說,「吃點好東西都在臉上掛著,不打自招啊。」

    余媽扭身找碗櫥裡的豬油罐,找到了,揭開蓋蓋,挖一大勺豬油在青花湯碗裡,又挖兩大勺白糖攪進去。

    「膩死那個老八怪!齁死那個老八怪!」余媽恨恨地念叨著。

    「哪個是老八怪?」梅香問。

    「還能有哪個?說媒的婆子啊!」余媽撇了撇嘴。「你爹要娶二房了,這回的事情說定了。」

    梅香放下碗:「我娘怎麼辦?」

    「你娘還能怎麼辦?老太太定下來的事,你爹都不敢有半句話,你娘敢說不?反正嘛,你娘是大,那個是小,綱常倫理總不會變。」余媽歎口氣。「誰讓你娘肚子不爭氣,折騰幾年都養不出個兒子呢。」

    「那個人——」梅香猶猶豫豫:「你見沒見過她?」

    「東街的,家裡開裱畫店的。姑娘是高是矮,是白是黑,我們都沒見過。」

    梅香心裡鬆了一下,然後又緊了一下。不是三井巷的芸姨。這事跟芸姨完全沒關係。可是,如果不是芸姨,爹又怎麼辦呢?爹會怎麼跟芸姨說呢?

    余媽端著那碗飄了厚厚油花的水浦蛋,送到堂屋去。梅香一口喝下自己碗裡的湯,跟著走到堂屋窗下看。

    那個老八怪的媒婆,她不怕油膩也不怕糖多齁人,呼嚕呼嚕吃得像豬拱食。她不光吃完一碗四個水浦蛋,還喝下碗裡最後一滴湯汁。她吃飽喝足後,抬手抹一下嘴,起身告別:「老太太,姑娘的生辰八字我就放下了,你老人家得空找人合一合,要是沒有別的說法,兩下裡找日子相個親。民國了嘛,婚姻興自由了嘛。」

    太坐著不動,笑瞇瞇地:「這個自然,姑娘長什麼樣,還是要先看看的。」

    媒婆子一出門,梅香飛奔到後院。娘坐在房間窗下繡枕套,繡的是一枝紅色並蒂蓮。

    「娘,」梅香責備她,「你為什麼准許那個媒婆子到家裡來?」

    娘拈起繡花針,對著窗前的光,穿上一根綠色的線,繡蓮花的梗。

    「娘,你說啊,你真答應爹給我找後媽?」梅香扯著娘的胳膊肘。

    娘看看梅香,笑得寡淡:「傻孩子,娘又沒死,哪裡來的後媽?爹要娶的那個人,你該叫二媽。」

    梅香恨恨地:「除了娘,我哪個媽都不要!」

    娘推開繡花架,把梅香摟過來:「梅香啊,你要懂事,娘生不了弟弟了,可你爹得有個兒子啊,要不然,你大了出嫁了,爹娘怎麼辦?這個家歸誰管?」

    「我說過的,我不會出嫁,我要一輩子陪著娘。」

    娘就有點生氣,把梅香一推。「你還是不懂事。」

    梅香很委屈:她是一心幫娘說話的,娘反倒怪她不懂事。

    那她應該怎麼做,才算是懂事呢?她在這個家裡,應該說什麼?做什麼?

    梅香不知道去問誰。她很孤單。她只能跟黃黃玩:用細麻繩在它腦袋上扎個短短的小辮兒,還綁上一根喬其紗的蝴蝶結。黃黃不喜歡,拚命埋下腦袋,抬著一隻爪子撓,把小辮兒撓散了,蝴蝶結撓得毛邊了。

    梅香生氣地吼它:「你怎麼不懂事啊?」

    黃黃壓根兒不理睬,伸個懶腰,腳爪子踩在蝴蝶結上,大搖大擺地走過天井,竄上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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