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鐲子 第19章 被碎石頭填起來的井
    梅香在學校裡,一整天都惦記著秀秀答應送她的草項圈。她把手上的戒指和鐲子給班裡的女同學看了,同學個個都喜歡,輪流著借過去戴了一回。就連隔壁班的美術老師,看見這兩樣麥草編的小玩意,也一個勁地說漂亮,說是難得的民間工藝品,還問梅香,如果上手工課,要把秀秀請到學堂裡來做一回小老師,可以不可以?

    梅香笑眼花花地說,可以啊,當然可以啦,秀秀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梅香這麼說,心裡很得意。她在新學堂裡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子,沒有一件可以向別人炫耀的事,可是忽然之間她有了秀秀,有了秀秀的好手藝,實在是有面子。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放了學,梅香提起花布書包飛快地往家跑。女同學追在她的後面喊:「幫我要個戒指啊!」「我要個鐲子行不行?」梅香光是笑,一個都沒答應。好東西只能有一個,大家都有了,就不稀奇了,這道理她懂得。

    走到巷子口,一群人鬧哄哄地站著,脖子都伸著往前看,臉上的神情很奇怪:既緊張,又興奮,還惋惜。雕花門樓裡的軍官娘子直嘖嘴:「沒想到沒想到。」開雜貨店的麻子張便反駁:「我是早就料得準準的,放著一個傻子在大家身邊,早晚要出事。」軍官娘子白他一眼:「你當你是能掐會算的諸葛孔明呢?你既是早料到,為什麼早沒有提個醒?」麻子張尷尬:「這個嘛,得罪人的事,誰說誰都要被打嘴,是不是?」

    梅香人小個矮,看不見前面發生的事,心裡急,肩膀一縮,拚命往前擠。擠了一半時,一個人抓緊她的胳膊,把她往懷裡一攏。

    「別看,這不是小孩子看的事。」余媽彎了腰,把一隻厚厚的大巴掌捂在梅香眼睛上。

    可是已經晚了,梅香從余媽的指縫裡看到了令她心驚魂散的一幕:幾個穿黑衣的差役扯著五花大綁的呆小二和秀秀往井台那頭走。兩個人的手都被反別在後背上,頭往前勾著,由著差役們扯過來扯過去,腳步子踉踉蹌蹌,彷彿行前都喝醉了酒。呆小二身上還是那件補丁摞補丁的老布褂,下面是一條青色的抿襠褲,赤腳穿草鞋,其中一隻鞋的襻子掉了,在地上拖著,走一步,鞋襻子蹦一蹦,活像一條緊追他不放的蛇。秀秀的背後,一直晃蕩著她的長辮子,人單薄,辮子粗,辮梢兒在腰上滑過來又滑過去,也像蛇,比呆小二腳邊的那條粗了好幾倍。

    「秀秀要去哪兒?」梅香拚命掙開余媽的手,大聲地問。

    余媽再次把她的頭摁一下:「別看,你不該看。」

    軍官娘子對周圍鄰居抱怨著:「裁縫那家人好歹毒,怎麼就報官了呢?這回好了,買來的媳婦算是雞飛蛋打了。」

    麻子張一臉古怪的笑:「小媳婦沒圓房,先讓人破了瓜,還能要得?換我我也報官。」

    余媽身份低,只敢小聲插嘴:「可不敢瞎說啊,小二呆雖呆,向來是個老實孩子。小丫頭才十二,就算是朵花兒吧,也還沒開呢。可別把窮人都不當人……」

    梅香的頭被余媽摁緊在懷抱裡。余媽衣襟上有熱烘烘的油膩味。她說話的時候,胸脯起起落落,梅香的頭跟著她的胸脯一起顛簸。梅香覺得頭暈。

    傍晚爹回家,娘跟他打聽秀秀的事。爹說,秀秀是被差役從呆小二家裡搜出來的,這事情不小,局子裡怕是要定成「姦夫淫婦案」,男女雙雙都要站籠,遊街。娘急了,問爹說,驗沒驗過啊?呆小二那個老實孩子,街坊們看著他長起來的,他哪裡會做那事呢?爹就歎口氣:孤男寡女伙在一起住,沒事也有事了,你要硬說沒事,民眾能相信?

    呆小二和秀秀是如何站籠遊街的,梅香沒有看到。家裡人曉得梅香跟秀秀好,商量起來對她封鎖消息,逢到她在家,都閉口不談這件事。

    秀秀因為年紀小,判不成什麼刑,拘押了幾天也就放回了。放她的那天,差役送她回裁縫家,路過井台時,秀秀忽然掙脫差役的手,緊著往前跑。差役心知不妙,隨即追上去,還是晚了一步,秀秀扒著井口,頭一低,魚兒一樣滑進了井筒子裡。急忙找了人下井撈,哪裡還能撈著人呢?撈上來的已經是屍體了。

    那口井,三個壯漢子淘了一天一夜,才把井水淘干。新滲出來的水,清清亮亮,可是再沒人肯上井淘米洗菜。人總覺得那水裡有異味,用著心裡發嘔。街公所只好出錢,請打井的匠人在附近重打了一口井。

    原先的井,拿碎石頭填上了。井邊那一圈光溜溜的青石板,因為被遺棄,傷心得緊,繃裂成大花臉,雜草長在石縫裡,像臉上綠顏色的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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