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午,隔壁院子裡始終沒有消停過,大人吼,孩子哭,雞飛狗跳。
書房跟隔壁只隔一道牆,余媽拿著雞毛撣子在房裡撣塵,側耳聽聽,忍不住問梅香:「裁縫家裡鬧騰什麼呢?早起就聽見福兒哭,哭了這一天了!」
梅香埋頭在方格薄上寫生字,不答話。
梅香難得這麼規規矩矩、不聲不響在書房裡做功課。往常她要把功課拖到天快黑才寫。往常她一做功課就要撒嬌,支使余媽:「我渴了呀!」「我背上癢癢!」「余媽你幫我洗一下筆!」彷彿她一個人悶在書房裡,是別人欠她的。
余媽彎腰看看梅香的臉:「一上午就見你跑進跑出的忙,你不會是……」
梅香忽然抬頭,兩眼紅紅地衝著余媽喊:「人家都煩死了,你能不能不問啊?」
余媽的後半話含在嘴巴裡,嚥下去,愣了片刻,一臉擔憂地走出門。
過了一會兒,娘扭著一雙小腳過來了。娘沒有直接問,東拉西扯:「給你做的那套學生服,也不曉得哪天能做好。早起太要我幫她篦頭髮,太的頭髮哪還剩幾根啊?不經篦啦。還有,聽講裁縫娘子滿大街找秀秀,奇了怪了,那丫頭哪能說沒就沒呀?總不會碰上人販子了吧?梅香啊,娘這心裡怎麼怦怦地跳得慌啊?」
梅香不敢對娘發火,哀求她:「娘你先走開,讓我把學堂的作業寫完。」
娘歎口氣,自言自語:「秀秀那個小丫頭,說可憐也是真可憐,見天挨打,她爹娘要曉得當人家養媳婦這麼苦,可不得心疼死。」
梅香煩燥起來,說話就高了聲:「你可憐人家,你怎麼沒去救救她?」
娘「咦」了一聲,嘀咕:「今天真怪了,吃炮子兒了,說話炸人。」
一直到爹下班回家前,梅香沒有走出書房門一步。
爹一到家,放下公事包,娘趕快拿一件舊布短褂換下他身上的華達呢的長袍子,服侍他洗了手,一家人坐下吃飯。晚飯桌上有一碗蒸得噴香的酒糟小黃魚,平常這是梅香最喜歡的下飯菜,今天她卻拿雙筷子戳來戳去,半條都沒吃完。
爹覺得奇怪,碗放下,隔了飯桌摸摸她的頭:「不會生病了吧?」
梅香一偏頭,讓開爹的手,聲稱:「太鹹。」
爹信以為真,把梅香剩下的半條魚夾過去,自己吃了。
飯後爹照例也要抽上一筒煙。爹抽煙不要娘伺侯,他自己卷紙捻子,自己捅煙鍋,裝煙絲,擦火柴,把紙捻子吹得「噗噗」響。爹抽完一鍋煙後,有了精神,就會陪著太坐會兒,說些閒話,或者說點公事房裡的見聞,逗太高興。
爹說:「今天碰到好笑的事,隔壁裁縫家的太太,怎麼就尋摸到縣衙裡去了。」
太「嘖」了一聲:「那個婆娘!」
「女人家沒見過官,進了衙門,沒頭蒼蠅一樣撞。恰好我出去解手,碰上了。先我沒有認出她,她認得我,大呼小叫的,旁人看了都笑。她說她家那個小媳婦殺夫出逃,她要報官。」爹轉頭向娘:「有沒有這回事?我聽了都嚇一跳。殺夫出逃那是大罪。」
娘接過爹的煙台,拿一塊乾淨帕子拭擦著,慢悠悠地答:「小丫頭比梅香大不了幾歲,你說她能不能殺得了人?也真叫說話沒邊了。」
「究竟怎麼了呢?」爹起了好奇心。
「福兒被熨斗燙了,秀秀大概是怕挨打吧,躲在外邊不敢回家。」
爹不屑地:「這麼個事啊。」
太接著他的話:「都鬧了這一下午啦!真不是省事的人家。」
爹沒了興致,起身,拍拍褲腿上的煙灰,說是出門找朋友下棋去。
梅香心裡清楚,爹其實要去的是三井巷,那裡有他喜歡的女人倚門盼著呢。可是梅香今天顧不上生爹的氣了,她要趕著去呆小二家看秀秀。
她摸黑到廚房裡,拿帕子包了兩塊酒釀餅,兩個鹹鴨蛋,夾在腋窩裡,溜出大門。出門才發現,天黑得並不透,西邊天空殘留著一抹紫藍色的雲,雲層下面依稀鑲有一圈金紅色的邊。家家戶戶都在掌燈吃飯,巷子裡飄散著柴火和米粥燒糊的味,還有蔥花爆鍋的油香氣。蝙蝠從井台上黑乎乎地飛過去,鬼影子一樣的無聲無息。巷子兩邊的院牆上,辨得出紫籐花和瓦灰草的輪廓,紫籐花是一嘟嚕一嘟嚕的垂掛著,有香氣,瓦灰草卻是一根根地豎立著,理直氣壯又怒氣沖沖的模樣。
呆小二家的院門關著,門裡很例外地插了栓,梅香輕拍門板,嘴對著門縫說:「是我呀!」秀秀才急忙奔過來開了門。
「我插門是怕我家裡人找過來。」秀秀解釋道。黑地裡,梅香看見她的眼睛像兩彎小月亮,朦朦朧朧地亮。
「不會的。」梅香有把握。「他們只曉得往街上找。」
梅香熟門熟路地進屋,在飯桌上放下餅子和鴨蛋。飯桌上點了一個小燈盞,燈頭很小,也沒有燈罩,火光因此影影綽綽,照著坐在桌邊喝粥的呆小二的臉,也是影影綽綽。
「小二,給你吃個鴨蛋。」梅香替他把一個淡青色的鴨蛋敲開。
呆小二笑嘻嘻地接過去,拿筷子頭挑裡面的蛋黃。
「秀秀在你家住幾天,你不能說出去。」梅香囑咐他。
他雞啄米一樣地點著那顆大腦袋。他的勁太大,筷子一捅,蛋殼捅破了,黃油擠出來,淌到他虎口上,他慌忙低頭去吮吸。油還在不停地流,他乾脆剝了蛋殼,把一個光溜溜的鹹蛋囫圇個兒地塞進嘴巴裡。
「要死噢,你齁不齁啊?」梅香驚叫。
呆小二左邊的腮幫子鼓起一個球,他的臉,看上去就成了一邊胖,一邊瘦。
秀秀馬上從盛粥的瓦盆裡舀了一勺薄薄的黃米粥,添進呆小二的碗。「快喝兩口,沖沖。」她催促他。
梅香把兩個酒釀餅拿起來,往秀秀和呆小二手裡各塞一個。秀秀不肯吃,說她喝過粥了,餅子省給呆小二。梅香說:「不行,你一定要吃。」
秀秀拿著餅子,心不在焉,忙著打聽福兒的情況,又問裁縫娘子的態度。
梅香簡單地告訴她:「你婆婆說了,她抓到你,要扒了你的皮。」
秀秀一哆嗦。
呼嚕呼嚕喝粥的呆小二,忽然抬起頭,笑嘻嘻地說了一句話:「不怕。」
梅香也說:「對,不怕。你在這兒住著,她長八隻眼睛也抓不著你。」
秀秀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著屋裡那點昏黃的光,收拾飯桌,打來一盆水洗碗,最後又把燈火移到廚房裡,刷鍋,擦灶台,四處檢查一遍,做她每天都做慣的事情。
梅香活像個跟屁蟲,粘在她身後裡裡外外地轉,想插手又插不上,一直等她歇下來,才告辭說:「我回去了。」
秀秀似乎怔了一下,忽然轉身,拉住她的手:「梅香,我心裡跳得慌,你再陪陪我。」
梅香說好吧,她就跟著秀秀進屋去。呆小二家的正房總共有三間,中間是堂屋,兩邊各有一間房。呆小二睡東房,西房原先是他姐姐住著的,姐姐出了門子,屋就一直空著,正好給秀秀用。
秀秀是個勤快的人,來了之後已經把屋裡仔細收拾了,掃過了地,抹過了灰,被子也抱出去晾了晾,梅香一坐到床邊,就聞到棉被散發出的暖烘烘的太陽味。
「梅香,我婆婆氣過了這一陣子,就不會再扒我的皮了吧?」秀秀的思緒依然纏繞在這個問題上。
梅香想出一個安慰好朋友的理由:「她要是扒掉你的皮,不是白花錢買了你?」
秀秀認可了這句話,終於笑起來,眉眼間有了活泛氣。她把小桌上的燈盞挪到了窗台上,燈光的範圍大了些,屋子變得寬敞和亮堂。梅香記得這屋裡的窗格紙原先是破的,窗台上胡亂堆著引柴和破布頭,似乎還有個老鼠窩,因為黃黃來做月子的時候總是瞪著眼睛往窗台上面看。秀秀來了不過大半天,柴片布頭都被清走了,窗格紙拿漿糊補了起來,窗框上還掛了一串曬乾的小葫蘆。
秀秀心裡一鬆動,忽然就想起一件事,屁股抬起來,從床褥子下面摸出兩個小玩意:麥草編的戒指和鐲子。麥草是新麥草,金黃白亮,殘留著清新的草香。戒指的指環是一個小草圈,上面結出一朵豆瓣大小的花。鐲子編成了連環扣,寬寬的,拿出來是一長條,扣上,就成了手鐲。
秀秀說:「燒鍋的時候,我看見灶間有新麥草,就給你編了這個。戴上試試。」
梅香伸出一隻手,手指張開,讓秀秀給她套上戒指,又扣好手鐲。兩樣東西的鬆緊都恰好,想來是秀秀比著自己的尺寸編成的。梅香的手指細長白嫩,戴上金黃的戒指和手鐲,實在是配襯。梅香擄起衣袖,左看右看,抬了手看,伸直胳膊再看,歡喜得合不攏嘴。
「比我娘的翡翠戒指好看!也比我太的金鐲子好看!」她歡叫。
秀秀說:「你喜歡就好。」
「我喜歡啊!你是怎麼編出來的呀?」梅香張著手,反來復去看個不停,心裡覺得像神話:吹一口氣,有了這個,有了那個。
秀秀抿嘴笑笑:「鄉下遍地麥草,沒事瞎編,就編出花樣來了唄。明天有空,我再給你編個草項圈。」
梅香得寸進尺:「給我的娃娃也編一個!」
秀秀推了她一把:「行了,天不早了,回家吧,別讓你娘惦記。」
梅香戀戀不捨地看著她:「你現在真不害怕了?」
秀秀的臉上是豁出去的神情:「反正都已經是這樣了,能躲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