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鐲子 第16章 在裁縫鋪子裡
    立秋之後,暑熱陡降,用余媽的話說,是「早晚涼」的天氣了。一個夏天梅香都習慣了光腳穿木屐,啪嗒啪嗒到處走,現在余媽不讓,逼著她穿鞋穿襪。鞋子找出來一穿,後跟卻短了一截兒,死活都拔不上腳。余媽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這雙腳見風長啊,你這麼大的腳,將來出門子,人沒有到,腳先到,可怎麼是個好?

    梅香才不管,在余媽的新鞋子做好前,她樂意繼續穿木屐,走出一世界的啪嗒聲。

    余媽那邊呢,停了手邊的一切雜活兒,掌燈熬油地給梅香趕出兩雙鞋。國立小學堂就要開學了,梅香不能趿拉著木屐上學去。

    開學頭一天,娘給梅香好好打扮了一下,穿著那件新做成的寬袖掐腰的粉綢小衫兒,下面配一條水綠色紡綢撒腿褲,辮子綁得很緊,把眼梢都吊得斜上去,辮根上紮起兩朵粉綢的蝴蝶結。

    「像出水芙蓉。」娘退後打量她,感覺很滿意。「看看,綠的是荷梗,粉的是花,真好看。」

    誰知道,就是這身「出水芙蓉」的裝扮,讓梅香出了大洋相。

    到學校後的頭一堂課,是開學典禮。梅香跟著班上的小朋友往操場一站,發現了自己的不同尋常:學校裡的女生都是青布上衣,齊腳踝的黑裙子;男生都是白布襯衫,有背帶的黑褲子。梅香的粉衫綠褲站在一片青色白色和黑色中,就像是白饅頭長出的霉點,紅蘋果長出的蟲眼,那麼的突兀,可笑,不合時令。

    小朋友們都回頭看她。校長和老師們有涵養,扭了頭,裝作沒看見,可是他們的眼神裡分明有驚詫。

    梅香丟人丟大了,她死命地縮著肩,埋下頭,恨不能腳下忽拉拉地裂出一條縫,自己咕咚地一聲掉進縫裡去。

    如果不是娃娃臉的老師特意到她班上,說明她是新生,應該責備的是他這個老師,他忘了做提醒,怪不得石梅香同學,梅香也許就會拒絕再去學校了。

    回家把事情一說,娘就慌了神,問清學生服的顏色和式樣,忙忙地上街扯了一塊蛋青色府綢布,一塊黑棉綢,回家讓余媽下過水,領著她到裁縫家做衣服。

    裁縫家裡,永遠都是衣料把人擠得沒有插腳之地。那些做長袍的皮子,做短襖的絲棉和駝絨,做馬褂的團花緞,做旗袍的絲和綢,一卷卷,一包包地捆紮著,堆在案板上,排列在木頭架子上,吊在屋簷上,散發出熱烘烘的、古里古怪的味。瘦精精的裁縫駝著一個背,脖子上掛著皮尺,耳朵邊夾塊劃粉,眼皮低垂,薄唇緊閉,長長的大拇指甲把案板上的料子刮得嗤啦啦響。

    裁縫娘子熱情萬分地接待梅香和娘,她忙著把桌上一個燒著木炭的銅熨斗挪開,給娘上了茶,給梅香端上一碟長了霉斑的雲片糕。福兒眼睛尖,飛快地奔過來,伸手就要抓糕點,被裁縫娘子猛一拽。「死過去!」她作勢威嚇他。

    福兒立刻咧嘴,要哭。

    娘吩咐梅香:「雲片糕給弟弟吃。」

    裁縫娘子看著梅香把碟子遞過去,沒有阻攔,嘴裡客氣著:「這小畜牲一點兒規矩也不懂,太太你不能慣著他。梅香小姐也真是的,你是客嘛,哪有客讓主的理?哎喲,小畜牲你慢點噢!」她猛拍福兒的背,把他嗆在喉嚨口的一塊糕拍出來。

    秀秀縮在門後做小工,學著盤紐扣。她先要把長長的布條兒捲成極細的布絛子,絛子一頭釘牢在木架子上,一頭攥在手心裡,扯緊,縫合,而後纏繞,打結,盤出花樣。女人的衣服上,鈕扣是裝飾,蝴蝶扣,鴛鴦扣,銅錢扣,馬蹄扣,蜘蛛扣,梅花扣,數數總有十幾二十種。一個學裁縫的小徒工,光是練習盤紐扣,三兩個月都上不了手。秀秀一邊縫絛子,一邊偷偷拿眼角往梅香那邊瞄,恰好梅香也轉動著腦袋四處尋找她,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了,滿心的快樂溢出來,彼此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

    娘象徵性地喝了一口裁縫家的茶,把手裡的包袱打開,拿出兩塊下過水的料子,求裁縫趕個工,替梅香做套學生服。娘說,本來不想添麻煩呢,又怕自己家裡做得不像,梅香不樂意,還是老個臉皮上門了。

    裁縫娘子馬上說:「什麼話呀!太太一抬腳,那就是財神爺進了門,我們求還求不到呢。趕明兒梅香小姐穿了新衣裳上學堂,那不也是我們的面子嘛。福兒他爹,你把手上的活兒擱了,先做太太的。」

    裁縫很聽娘子的話,馬上把手邊的衣料捲起來,推到一邊去。然後他從案板後面繞出來,扯下脖子上的皮尺,讓梅香站直,替她量尺寸。先量衣長,再量肩寬,袖長,領口大小,最後量了裙腰和裙長。裁縫的記性好,量過的尺寸不必拿筆寫,一樣樣地默記在腦子裡。量過之後,他拿上兩塊料子,重新回到案板後面他的老地方。

    「要不要放一點?」他只問了娘這一句。

    「放一點。小孩子長得快,衣服又不能年年做。」娘回答。

    裁縫先對付蛋青色的那塊府綢料。手指捻了捻,確信已經下過水,抓住兩個布角,對折,手一揚,嘩地展開,平鋪在案板上。下了水的布料有皺痕,不平整,裁縫便抓起一個水杯,噙一大口水在嘴巴裡,腮幫子鼓起,噗噗地幾下,水成噴射狀地灑出來,均勻地落在整片布料上。這時裁縫手一抬,打下手的裁縫娘子趕緊把燒得滾燙的銅熨斗遞到他手邊。裁縫用食指飛快地往熨斗底邊一掠,確定溫度合適,便舉著熨斗熨布料。熨斗移過之處,布料嗤嗤地呻吟,冒出濕漉漉的白汽。皺巴巴的布面眨眼間變得比玻璃還平滑。

    熨斗用過,手一抬,自有裁縫娘子接住,移走。裁縫張開手指,在攤平的布料上橫裡豎裡大約地量一量,心裡默了一下尺寸,從耳朵上取下那塊桃紅色劃粉,一隻手掂起木尺,嚓嚓地劃出衣長,劃出腋窩和領窩,劃出弧形的腰身,還標出幾個衣扣的點。一切妥當後,劃粉重換夾到耳朵邊,手裡不知何時已經操起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剪刀。刀尖順著布料上的劃線卡卡地往前游,所過之處,完整的布面四分五裂,開始顯出一件衣服的輪廓。

    至此為止,裁剪的工序結束,接下來要做的是針線活兒:鎖邊,貼襯,縫合,上領子,盤扣子。講究的衣服,要滾邊,鑲色,鑲毛皮,釘珠片。再接下來,應該是熨邊,折迭整齊,或者掛起,等著主家上門拿貨。

    針線活兒是細工,一時三刻完不成。裁縫把散亂的布片胡擼一下,歸置成一卷,擱到身後的木頭架子上,眼皮不抬地囑咐娘:「三天後取衣服。」

    娘畢恭畢敬地守著案板從頭看到尾,到這時才吐出一口氣,由衷地讚一聲:「真是好手藝。」

    裁縫娘子謙虛:「被太太笑話羅,學手藝哪裡有唸書好啊,像梅香的爹那樣,官場上討俸祿,講起來多體面!手藝人,眼睛一睜做到天黑,能做幾個錢?」

    娘淡淡地:「錢多錢少算什麼?捧自己的飯碗,閤家大小齊心過日子,才是真好。」

    娘的這句話,梅香隱約聽出了另外的意思,卻又不真切。她這會兒的心思用在秀秀身上,來了這半天,還沒有跟秀秀說上一句話。

    娘轉過身,招呼梅香回家。梅香斜過眼睛看秀秀,心裡急得像有細蟹爪子爬。

    還是秀秀猜到了梅香的心思,這時候就站起來,跟裁縫娘子告假:「我出去解個小手。」

    秀秀前腳才出門,後腳梅香忙不迭地跟出去。走到院裡裁縫娘子看不見的地方,兩個人面對面地站下來。

    「我上學堂了,以後就不能天天見你了。」梅香心裡有不捨。

    秀秀強作笑:「你好好唸書,別惦記我。」

    「等會兒你還上井台嗎?」

    「怕不行。我得在家裡打絛子。」

    梅香輕跺腳:「可是,我有好東西要給你看啊!」

    秀秀遲疑一下:「明天有空嗎?明天我公公婆婆去慧覺寺燒香,飯後才打轉。」

    「明天禮拜天,我有空。說定了!」梅香伸出小指頭,在秀秀的手指上飛快地勾一下。

    兩個人匆匆分開,秀秀裝模作樣往後院的窩棚走幾步,梅香站著,等娘從裁縫屋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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