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鐲子 第13章 娘懷上的小弟弟又沒了
    娘又有喜了。

    爹特意請了懷仁堂的名醫上門來把脈,盼著醫生好好開幾付方子,把娘肚子裡的胎保住。

    娘坐在堂屋裡,瘦稜稜的胳膊伸出來,支在桌邊上。她看上去臉色更憔悴,鼻樑上的皮膚薄得像一層透明的膜,手指一捻就能夠捻下來。因為衣服少,坐著的時候,肩胛骨兒尖尖地支楞著,把衣肩拱出兩個小小的包。

    留著一柞長的白鬍鬚的老醫生,伸出三根鷹爪子樣的手指搭在娘的手腕上,閉目凝神,鬍子被他自己的呼吸吹得一翹一翹。

    「如何?這回能不能保住?」爹伸著腦袋,一眼不錯地盯住老頭兒的三根手指頭。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吧。」老頭兒含糊地說了這句話。

    他下了醫囑:娘起碼要在床上躺足七個月。這七個月裡,小解就在床上,大解小心為是。吃飯喝水,著人餵進嘴巴。杜絕翻身。杜絕洗澡。杜絕大笑、氣惱。杜絕操心勞神。

    爹把頭點得像雞啄米:「好好好。」

    付了診費,把老醫生送出大門,爹回頭就催促娘上床。爹親自動手,把娘床上的草蓆抽掉了,換成了柔軟的棉布床單。爹還把太房間裡的一床絲棉被抱過來,說是絲棉輕,蓋著養人。爹並且囑咐梅香:「沒事別出門,多陪陪你娘,給她消消遣。」

    梅香很樂意陪著娘。她盼望娘能夠生個小弟弟。娘要是生了兒子,爹就不會出門找芸姨了,爹忙著疼兒子還疼不過來呢。

    梅香端個圓腳凳坐到娘床邊。

    「娘你喝不喝茶?」

    「不喝了,小解太費事。」

    「娘你抽台水煙吧?」

    「不抽,別叫煙熏壞了你弟弟。」

    「幫你扇扇子?」

    「也別,娘怕風。」

    梅香在凳子上扭屁股,絞盡腦汁地想主意。「有了……娘你聽我念個歌,是秀秀教我的。小板凳,腳歪歪,少爺討個少奶奶。腳又大,嘴又歪,一步跨了半條街……」

    娘笑得眼淚花花:「說的就是你吧?小時候要給你裹腳,你爹死活不讓。」又說:「可不能讓娘笑狠了,動了胎氣是了不得的事。」

    梅香就改給娘說段子。

    「有個秀才是雀盲眼,有一回他看見一個蒼蠅叮在他兒子嘴邊上,以為是個飯米粒兒,抓過去就往嘴巴裡一丟……」

    娘說:「飯米粒兒是白的,蒼蠅是黑的,他眼神再不好,也不至看差了這麼多。」

    梅香撒嬌:「娘啊,人家哄你開心的嘛,你不能跟人家較真的嘛。」

    娘趕快認錯:「對對,不該較真。你再說,娘愛聽。」

    梅香再說一個:「有一個員外請教書先生吃飯,一桌子素菜,就一個豆腐像點樣,先生只吃豆腐。員外問他,怎麼不吃別的菜啊?先生說,員外你不曉得啊,豆腐就是我的命啊。過幾天員外又請吃飯了,一桌子魚肉,只有一盤豆腐是素的,專門放到先生面前。先生這回吃的偏偏全是魚肉。員外問,先生怎麼不吃豆腐了?先生說,員外啊,你還是不曉得,我這個人,見到魚肉就不要命了。」

    說到這兒,娘還沒笑,梅香先笑得從凳子上滑到地上,因為她忽然想起私塾裡教了她兩年的老先生,想起每回她背不出書,先生撅著鬍子、痛不欲生的樣子。

    娘嗔怪她:「先生不好這麼編排哦,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呢。」

    可是娘說完這句話,回頭再想想,自己也笑了。

    梅香真喜歡天天陪著娘說話的日子。

    才過了十天還不到吧,早晨梅香起床,發現家裡的氣氛不對勁:堂屋裡,太沉著一張臉,一鍋接一鍋地抽火煙,把紙捻子吹得噗噗響。爹坐在飯桌邊悶頭喝一碗粥,看見梅香進門,頭都不肯抬。廚子老五叔躡手躡腳走過天井,舀了一盆水,再躡手躡腳走回廚房去。余媽在天井裡洗一盆衣物,盆裡的水通紅,余媽手邊上,湧出許多粉紅色的沫。她不時地停了手,把圍裙撩起來擦眼睛。

    梅香心裡慌,不敢問別人,悄悄找余媽去打聽:「出什麼事了嗎?」

    余媽眼睛紅紅的,甕聲甕氣答:「你娘又小產了,你的弟弟又沒了。」

    梅香心裡一沉,隔了天井和堂屋門,抬頭朝爹看。爹的臉也恰好轉過來,看著梅香。

    爹的臉是哭臉。爹臉上喪魂落魄的樣子,讓梅香心裡有著說不清楚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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