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鐲子 第11章 穿雪紡綢衫的芸姨
    四海樓的名氣在青陽很響亮,走進去,也不過就是一個兩樓兩底的舊地場,中間四張八仙桌,靠邊是雙人座,過道很窄,跑堂的肩上搭著毛巾,嘴裡吆喝著迎客詞,側著身子穿梭來往,腳步子又碎又快,像戲台上打著旗子跑過場的龍套。吃包子的人很多,店堂裡既嘈雜又鬧騰,上茶的,遞毛巾把兒的,捧著黃銅水煙台、噗噗地吹著紙捻子的,頭戴白布小帽、往客人桌上遞送新出籠的包子的,一時間讓梅香目不暇接,腦袋嗡嗡發響。

    爹攙著梅香的手上樓。樓上是雅座,稍稍的清靜些,客人一律穿長衫,搖著紙折扇,輕聲說話,仔細地用白毛巾擦臉擦手。爹也要了一份毛巾,熱熱地展開,先擦了梅香的手,再擦他自己的手。

    梅香長到八歲,沒有跟爹這麼單獨地、面對面地親近過。是不是因為她做了青陽國立小學的學生,爹從此要把她當大人待?

    包子上來了,一屜四個,熱騰騰的,透過薄薄的皮,幾乎可以看見裡面晃晃蕩蕩的一肚子汁。爹教梅香怎麼吃:四個指尖捏住包子嘴,輕輕地提起來,放進小碟,澆上香醋,撒一撮姜絲,吹得涼了,嘴巴湊上去咬一口,隨即噙住,吮吸湯汁。

    「當心,別燙著了。」爹叮囑梅香。

    爹自己先不吃,看著梅香吃。爹的眼神,輕得像一股氣,飄在梅香的臉上,也如包子裡的湯汁,晃晃蕩蕩。爹的手裡還攥著那塊毛巾,時不時地幫梅香擦嘴角,擦手指。他還動手幫梅香提溜包子,幫她拿醋,幫她轉動小碟,讓她更方便地吃到內容。

    梅香從來都不知道爹這麼會伺侯人。爹在家裡,都是娘和余媽伺侯他。

    人大概都有兩副面孔的。梅香好喜歡現在這副面孔的爹。

    也因此,他們從四海樓裡出來時,梅香壯起膽子問了爹一個問題,在她心裡憋了很久的問題:「爹,端午節那次,家裡的粽子是你拿的吧?」

    爹馬上愣住,轉身,盯住梅香的眼睛,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有點吃驚,又有點狼狽。

    「你娘猜的?」

    「不是,我看見的。我跟誰都沒有說。」

    爹嘿嘿地笑,點頭,也不知道是稱讚梅香機靈,還是承認他拿了粽子。

    梅香追問他:「你拿去送了誰?」

    爹想了想,一咬牙,拍拍她的腦袋:「好吧,既然你問了,爹就帶你去見個人。」

    他們上了一輛黃包車,爹吩咐車伕拉到城北三井巷。

    對開的黑漆剝落的門,門上的鐵環纏著紅色的漆皮線。夏天都已經到了,一副紅底灑金的春聯還貼在門楣上,半年多的風吹日曬,紙褪了色,字也褪了色,誰也沒有想起應該揭了它。進門,一個很小的天井,中間一條石板小徑,兩邊兩個砌出蓮花邊的青磚花壇,都不過兩尺見方,左邊的種著一棵枇杷樹,右邊栽上了月季花。枇杷樹結了果子,一嘟嚕一嘟嚕的,微黃,還不到摘的時候。月季花卻開得謝了,粉紅色的花瓣掉了一地,枝葉間露出光禿禿的焦黃的花蒂兒,顯出凋零。

    一個穿著蛋青色雪紡綢衫和黑綢長裙的年輕女人,一陣風似的,從敞開的花格子門裡閃出來。女人的模樣很喜慶,歡眉大眼,一邊的嘴角上嵌著一顆鮮紅的痣,綠豆那麼大,把她的笑臉襯得嬌媚和生動。一頭時髦的燙髮卷卷地垂在肩頭,髮色又黑又亮,突顯了她皮膚的細白紅潤。青陽城的女人,眼睛長得再好看,目光總是散漫和淡漠的,她卻不一樣,眸子裡跳著光,流淌著活潑潑的叮咚四濺的水。在她的左手腕上,戴了一塊小巧玲瓏的洋手錶,右胳膊上套了一個纏絲花紋的金鐲子,那鐲子不是如通常那般懸在手腕上,而是一直捋上去,捋過了胳膊肘,不鬆不緊地扣在肘彎處。

    「老爺來啦!」她招呼著,眉眼笑得彎彎的,嘴角的紅痣飛上了臉頰,濕漉漉的嘴唇彷彿浸飽露水的花。

    爹推了推梅香的背:「她叫芸娘,你喊她芸姨吧。」

    梅香一直在發呆,面前的這個女人生動又鮮亮,跟她弱不禁風的娘相差太遠了。娘長得也好看,可是娘是幽幽半放的茉莉,要湊近了才聞到香。這個叫芸娘的卻是豐腴肥美的梔子花,擎一枝在手裡,沉沉地發墜,剎那間的香氣裹挾了一切。

    「梅香,叫芸姨。」爹催促她。

    梅香隱約明白這個女人是誰了。她站著,喉嚨乾澀,嘴巴發粘。爹讓她叫人,她不該駁了爹的面子。爹喜歡的,她也應該跟著喜歡才對。她拚命地對自己說,叫啊,叫啊!可是她叫不出來。她努動嘴唇,「芸姨」兩個字在喉嚨裡打轉轉,就是發不出聲音。

    娘知道她嗎?太知道她嗎?余媽知道她嗎?

    如果她們都知道,為什麼獨獨瞞了梅香一個人?

    如果她們都不知道,梅香回家怎麼辦?如何跟她們說?又如何不跟她們說?

    這一刻,梅香忽然開始惱恨她的爹。爹把一個天大的秘密捅給了她,爹沒有想到她才八歲,肩膀還薄,背不起這份沉重。

    「梅香!」爹已經有點沉了臉,聲音裡帶著一些逼迫了。

    梅香緊張到極點,呼吸急促,要哭不哭。

    芸姨上來解圍,她彎了腰,笑吟吟地伸出手,用她的軟軟的帶香氣的手指托住梅香的臉:「老爺,梅香長得真俊秀啊,臉模子像你呢!眉眼比你更細巧,怕是像她的娘?梅香乖乖,不怕的,一回生二回熟嘛,來吧,拉著我的手,跟我進來。」

    爹用腳尖輕輕踢一踢梅香的後腳跟:「進去啊,攔著門檻幹什麼呢?」

    梅香掙脫了芸姨的手,一扭身,坐到門檻上,不管不顧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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