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鐲子 第10章 爹爹帶梅香考學堂
    從一早起床,梅香就諸事匆忙:匆忙穿衣,匆忙洗漱,匆忙催著余媽梳小辮,匆忙地就著油炸蘭花豆和五香蘿蔔乾喝掉一碗粥,還匆匆忙忙收拾起一個花書包。

    太看不上她這副慌裡慌張的樣子,用筷子篤篤地敲著粥碗,發表看法:「從前你太爺爺上京趕考,也沒你這麼虛促!」

    爹放下飯碗,笑道:「懂得珍惜時光是好事。今朝我們梅香才是考小學,努力幾年之後,還要考中學,考大學,做女大學生,出國留洋,成就事業。」

    爹年輕時一門心思要出國留洋,沒成功,這事就成了他的心病,總掛在嘴上。

    太朝爹翻一個白眼兒:「就不能少出點花主意?還留洋?我倒尋思著要給梅香招個女婿回家,續上我石家的香火呢。女孩子家家,識幾個字就好,灌上一肚子墨水,還過不過日子啦?」

    娘瞄一眼太,又瞄一眼爹,不說話,光笑。太活著,娘在家裡的大事小事上是不能插嘴的,這是規矩。

    爹索性就不理睬太,把梅香叫到身邊,吩咐她伸出手,檢查手指甲剪沒剪,指甲縫裡有沒有黑泥垢。又掀開她的小辮子,看她的耳後和脖頸有沒有洗乾淨,衣服是不是新換過。

    太忍不住又嘀咕:「你是要嫁姑娘啊,還是要買牲口啊?」

    爹一絲不苟地做著這一切,臉色很莊嚴,彷彿在完成一個了不起的儀式,打雷下雹子都不能讓他停住手。

    梅香的麻花小辮梳得溜光水滑的,白底紅花的小布衫兒新嶄嶄的,臉脖子洗得白白淨淨,手指甲伸出來珠圓玉潤。

    爹滿意地撫一下梅香的後腦勺:「看看,多麼乾淨的一個小學生!」

    爹前一天就特為從縣政府裡請了假,帶著梅香去國民小學校考插班生。因為重視,爹把自己也打扮了一番:頭髮是新剪的,抹了頭油,二八分地梳開。上唇留著一抹小鬍鬚,兩邊都稍稍地過了嘴角,延展了臉的寬度,也多了一點威勢。一身淺灰色葛絲料子的長袍,袖口捲出一道寬寬的雪白的邊。長袍的衣襟裡揣的是瑞士懷表,一根青灰色麻花絲絛兒彎彎地垂在襟下。腳上的黑布鞋半新不舊,鞋底讓余媽打過一圈白粉,腳一抬,白鞋邊就劃出一道雪亮的弧,更顯得一個人格外的潔淨,雅致。

    梅香一邊走,一邊仰頭看著爹,心裡想,該用個什麼詞兒,形容爹的模樣呢?

    爹其實是個處處矛盾的人。梅香聽家裡的一個老舅爺說,爹年輕時風流倜儻,新潮時髦,什麼東西出風頭玩什麼。卻又是個地道的大孝子,太說了「一」的事,爹斷不敢說「二」。二十歲那年爹都已經考取了去日本商校的官費留學生,太捨不得放他走,拿抹脖子上吊一嚇唬,爹乖乖地放棄了。更早兩年,爹十八歲,托人從上海買回來一輛錚光閃眼的英國自行車,頭一天騎上街,技術不好,摔了個屁股墩,跌斷了尾巴骨。太生怕爹二回還要摔斷肋巴骨,立逼著把這個害人的「鐵洋馬」送出去,爹抓著自行車,眼淚汪汪,還是照辦。

    喜歡的,想做的,和憎惡的,拒絕的,兩相其成,爹選擇了後者。他留在青陽,老老實實當了政府文員,憑一手絕妙的算盤活兒混到了科長。他娶了娘,生了梅香,早晚兩次去太的房裡問侯冷暖,看起來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了。爹的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對眼下波瀾不驚的日子是不是真滿意,誰也不知道。

    從家裡到學校,要穿過兩條橫巷,過街,上橋,沿著蓮花池,走到冒家祠堂。爹問梅香,走了這一趟,能不能記住路?下回一個人會不會走得丟?梅香心裡虛虛地答,學校還未見得願意收下她呢。爹就給她打氣,怎麼會不收?肯定收!你都能熟背唐詩三百首了,你都會打珠算小九九了,你描紅都描過楷書隸書柳體魏碑體了,你多厲害啊,你見過八歲的小學生比你更加厲害的嗎?

    爹的話讓梅香很吃驚。梅香仰頭看著爹的那張風清月白的臉,又羞又喜地想,爹說的是我嗎?我真有這麼厲害嗎?

    大概是真的吧,大人不會騙小孩子的哦。

    小學校就設在從前的冒家祠堂裡,前後有好幾進,每一進之間都有花牆和月洞門。最後的一進,院牆拓出去許多,圈進一大塊空地,鋪了細砂石,做學校操場用。學校的房屋雖然很舊了,磚瓦都開始剝蝕風化了,打眼一看還是高大和寬敞。一進一進的院落裡,櫸樹和香樟樹都長到了一抱粗,樹冠掩過房頂,遮住炎炎日頭,篩下來的光影映著綠意,滿眼都是蔭涼。正值學校暑假,校園裡空空蕩蕩,青磚漫地的院子幾天沒有人踩踏,青苔迅速地爬到了台階上,瀰散出清涼的苔腥味。樹枝上的蟬兒因為無人打擾,叫得很歡勢,此起彼落,賽歌兒一樣,給寂靜的院落平添出很多吵鬧。大門堂兩邊的白牆上,遺留著上學期學生們出的報欄,彩色墨水勾出波浪紋的邊框,欄裡的內容有作文,有詩歌,有美術字,蠟筆畫,還有猜謎形式的算術題。梅香走過時匆匆地瞄了一眼,覺得很新奇。

    接待他們的先生,不過十八九歲吧,長了一張歡天喜地的娃娃臉,穿一件翻領的襯衣,毛藍褲子,襯衣下擺塞進褲腰,用皮帶束住,比起爹來,更顯得挺拔,有精神。他的頭髮剪得很短,露出青青的頭皮,光溜溜的臉頰上,不笑也旋著兩個酒窩。他說話的語氣,簡潔,明晰,一點兒都沒有拖泥帶水。

    「小朋友,讀過幾年級?」他俯身向梅香,黑黑的眼睛恰好跟梅香的視線平齊。

    梅香的心怦怦跳起來:先生對她的稱呼是「小朋友」!

    她長到八歲,爹和娘都喊她「梅香」,鄰居們喊她「大小姐」,也有人喊「石家姑娘」,還從來沒有人這麼稱呼她——小朋友!

    「沒上過學堂,讀了兩年私塾。」爹幫著梅香回答這句話時,有一點佝促,像是因為開蒙選錯了地方,愧對眼前的先生。

    先生笑微微的,隨手拿過手邊的課本,翻開一頁,讓梅香讀一讀。

    「風來吹,雨來打,小樹小樹不要怕……」

    梅香的眼睛只一掃,順順溜溜地誦讀出來,口齒清楚,不打一點磕巴。

    實在是這課文對她太過簡單。

    先生也意識到了,馬上換了另一本書,說明是高小課文。

    課文有了點難度:「狂風急雨,打得我好苦。毀掉了我簷下的破窩,淋濕了我美麗的羽毛。我撲折了翅膀兒,睜破了眼珠,也找不到一個棲身的場所。窗裡一隻籠鳥,依靠著金漆的闌干,斜著眼只對我看。我不知道他是憂愁,還是歡喜。明天一早,風雨停了,和暖的陽光,照著鮮嫩的綠草。我和我的同心朋友,雙雙飛得正好。忽然看見那籠裡的兄弟,正撲著雙翅在那裡昏昏的飛繞,要想撞破那牢籠,好出來重做一個自由的飛鳥……」

    除了個別生字,需要停頓下來讓先生提示,大致讀得還是順溜的。

    「很好!」先生及時地給了一個誇獎。「但是,小朋友明白意思嗎?」

    梅香被先生一鼓勵,心裡不那麼慌張了,略微想一想:「是不是說,籠子裡的鳥兒雖然經不到風雨,可是也沒有自由。自由才是最快樂的事情。」

    先生讚許地在梅香腦袋上撫了一下。「不錯,小朋友,你的水平很好。」他轉臉跟爹商量:「以她的年齡,暑假後插入三年級的班比較合適。如果你們沒有意見,就算錄取了。」

    爹和梅香都喜出望外。錄取居然這麼簡單,沒有要求背詩文,沒有要求做算術,打小九九,連帶去的習字本子都沒有拿出來。

    出得冒家祠堂的門,爹開心得把梅香抱起來轉了一圈。「哈哈,我說你厲害吧?你厲害得連爹都吃一驚!」

    梅香又是興奮又是難為情:「爹你快放下我,這是在大街上呢,人家都大了呢。」

    爹放下梅香,搓搓手:「不行,爹今天高興,要請你吃東西。說吧,想吃什麼?」

    梅香歪頭望天,思索良久,冒出幾個字:「酸梅湯。」

    爹大為掃興。「酸梅湯算什麼好吃的?重新來!」

    「冰豆沙。」梅香眼睛閃著亮。

    爹望著梅香的眼神簡直帶了憐憫:「丫頭啊,你這輩子可真是沒有吃過好東西。這樣,爹請你上四海樓,吃灌湯大包。」

    梅香聽太念叨過青陽四海樓的灌湯包,是拿肉皮熬製成皮凍做成餡兒的,包子上屜蒸熟,皮凍隨之融化,趁熱咬開包子皮,裡面一汪顫顫的膏汁,肥美無比。太每回說到灌湯包,總是砸嘴巴,很神往。這種包子只宜堂吃,不能外賣,因為包子皮太薄,稍碰即破,破了,湯汁流出去了,還有個什麼吃頭?也因此,吃四海樓的灌湯包是男人的權利,不下飯館的女人和孩子輕易享受不到那份美味。

    梅香心裡馬上想,要是娘今天陪著過來就好了,娘也能夠吃上灌湯大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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