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之前,裁縫娘子到梅香家裡來送禮,包了一方火腿,一匣綠豆糕,八個青皮大鴨蛋,還有一串絲線纏繞的粽子掛墜兒。
逢年過節時,房客要給房東送上一份禮,青陽城裡是這個規矩,聯絡感情的意思吧。
娘是個面皮薄的人,心裡有疙瘩,臉面上總還要讓人過得去。她把梅香叫到堂屋裡,當著裁縫娘子的面,拎起那串掛墜兒:「拿著掛上吧,多精緻的玩意兒啊。」
梅香抓起那串五顏六色的小粽子,鄙夷地扔到角落裡:「真難看!」一轉身,頭都不回地走出去。
娘明白怎麼回事,沒有責怪梅香,只大著聲音說給裁縫娘子聽:「你看這孩子,一點禮數都沒有。」
裁縫娘子不知道是哪兒得罪了石家的大小姐,有點惶惑,訕笑道:「才多大呀?實在論起來,有點脾氣好,將來主了家,能夠鎮得住下人。」
「那不好。」娘說,「打不服人,理才服人。真正的好人家,過日子和樂為本,做小輩的自然要敬著長輩,做長輩的呢,也要愛著小輩兒,互敬互愛才能把日子過紅火。」
裁縫娘子聽出娘話裡的意思了,笑容在臉上發了僵,坐不住,尋個借口,告辭出去。
余媽坐在大門堂裡包粽子,朝她的背影啐一口:「殺胚婆娘,打個孩子下得了那種狠手,也不怕現世報!」
梅香聽見了,問她說:「什麼叫現世報?」
余媽一臉虔誠:「阿彌陀佛!人在這世上做了什麼事,菩薩的眼睛都看著呢,是惡是善一個都逃不掉,說不準什麼時候,報應就落到頭上了。人的心裡都藏著一個鬼,得有個敬畏,才不會把鬼放出來。」
「要是放出來了呢?」
「放出來了啊,」余媽上下牙齒咬著一根扎粽子的牛筋草,嘴張不開,說話含糊不清:「閤家大小就不得安神羅。」
梅香心裡想,裁縫娘子一定是把心裡的鬼放出來了,她放出來這個鬼,說話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裁縫娘子這個家,日後會被鬼弄成什麼樣呢?
余媽教梅香包粽子:拈兩片長短相當的粽葉,食指和中指夾住,彎個三角包,泡好的糯米舀進去,叩實,粽葉折過來封口,順勢裹一圈,牛筋草攔腰紮住,打個活結,妥了。
余媽邊說邊做,手指頭繞來繞去,碧綠的粽葉彷彿粘在她的指頭上一樣,怎麼繞怎麼妥貼。按照外形分,她會包普通的四角粽,還會包別緻的小腳粽,長條狀的腰鼓粽。按照內容分,粽子有白糯米的,豆沙的,火腿蛋黃的,豌豆鹹肉的。各色粽子,分門別類的擺放,一堆一堆,散發著撲鼻的粽葉清香。
梅香學著她的樣子做,選最大最筋道的葉子,放少少的米,還是包不攏,手指頭一動,粽子就散了,米撒了一地,把巷子裡閒逛的雞們都引過來,圍著門堂探頭探腦。
余媽說:「從小一看,到老一半。你這孩子手拙,將來不是持家過日子的命。」
梅香問她:「那我是什麼命?」
「你就好好唸書,當女狀元,你娘到老也能享你的福。」
梅香不服氣,改用一片葉子包。單片的葉子比較好操作。包出七八個,小酒盅兒那麼大,歪七扭八的。梅香訕訕道:「我自己包的粽子,我自己吃。」
煮粽子用大鐵鍋,水要多放,漫過粽子尖,否則煮不熟,夾生。大火燒沸,小火燜煮,一鍋粽子少說也要煮上三四個時辰。煮粽子是廚子老五叔的事,他那一夜照例是睡不成覺的,趁著熱灶火,煮完一鍋續一鍋,到早晨梅香醒來時,滿院滿屋都是熟粽子的香。
粽子一天兩天自然吃不完,拿冷水浸著,見天一換水,放上十天八天沒有大問題。吃到最後幾天的粽子,不那麼新鮮了,粽葉的香味也弱了,就剝了粽葉,切成滾刀塊,拿油煎,煎到兩面金黃,撒上糖,或者拿蔥姜醬油烹,鹹吃甜吃兩可。
青陽城裡的人家,端午節的那幾天,家家的飯桌上都圍著粽子打轉轉。
梅香家的粽子頭天煮出來,拿水缸盛著,堆尖的一缸。第二天余媽進廚房,那個尖尖沒有了,算算少了有幾十個。余媽問梅香,是不是拿去送給呆小二了?梅香承認道,她的確給呆小二帶去四個粽子,那是得到娘同意的,打死她也不會有膽子拿那麼多。
余媽相信梅香的話。可是那麼多的熟粽子,一夜之間哪兒去了呢?粽子沒長腿,不會東南西北地走。老鼠又沒有這麼大的力氣,能把重它幾倍的粽子搬著走。
真是奇了怪的事。
梅香心裡懷疑爹,早晨老五叔出門去買菜,余媽在天井裡晾衣服,她看見爹躲躲閃閃進了廚房,手裡還拿著一個布口袋。
可是爹拿粽子幹什麼呀?爹要是想吃粽子,什麼時候不能由著性子吃啊?梅香又覺得自己的懷疑沒道理。
太一個勁地念叨說:「出家鬼了。出家鬼了。」
余媽和老五叔的臉色就不好看。太堅持認為「出家鬼」,那麼「家鬼」只能在他們兩個人中間出。余媽和老五叔在石家做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幹過吃裡扒外的事。
余媽咬牙切齒道:「等我抓住那個鬼,我要剁了他的手。」
老五叔也賭咒發誓:「誰偷吃了我的粽子,讓他堵著嗓子眼兒噎死!」
爹聽著這話不高興,教訓他們說:「說話哪能這麼傷人呢?吃兩個粽子嘛,多大個事?粽子煮出來,誰吃不是個吃?叫花子上門要,我們不是還得給嗎?」
余媽馬上給自己打圓場:「老爺要這麼講,我們做下人的就沒話說了。也罷,就當賞了要飯的花子吧。」
爹看看她,還想說什麼,眨巴眨巴眼睛,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