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呆小二挑著滿滿的兩桶水進門了,扁擔在肩膀上輕悠悠地跳著舞,發出愉悅的吱吱聲,水桶上下顛動,一聳一聳,卻沒有半點兒水星子濺出來,因為水面上飄著一張碧綠的荷葉呢,荷葉穩重,按住了水花兒,不讓它們歡蹦亂跳起性子。呆小二照例穿著那件老布褂,衣領嚴嚴地扣著,衣袖長長地晃蕩著,莊嚴而自重。他的臉盤子很大,皮膚被陽光曬得起了一層釉,泛出亮亮的深紫紅。嘴唇緊閉,嘴角有兩團結實的咬肌,猛一看,像是嘴裡總含著東西。粗短的頭髮還是余媽幫他收拾的,余媽梳辮子是好手,剪頭髮是外行,東一剪子西一剃刀的,把小二的腦袋弄成了一顆半生不熟的花皮大西瓜,誰見了都想笑。好在小二不在乎,不花錢的活兒,還能指望有個什麼好?他晃蕩著那顆花裡胡梢的大腦袋,大腳板咚咚地敲著青石磚,一步一步走得好自在。腰間的葫蘆裡,想必已經裝進了好幾枚銅子兒,隨著他步伐的顛動,嘩啦,嘩啦,響得清脆,歡樂。
「哎喲,小二來了,老太太讓開點!」余媽嘴裡喊著,一步搶上前,把太連同她身下的竹躺椅抱起來,使一個蠻勁,挪到了邊上。
濕漉漉的水桶擦著太的胳膊過去,堂屋裡留下一股清甜的井水味,跟著又是一股酸酸的汗腥味。
「天熱,今天怕是要四擔水。」余媽在小二身後照會了一聲。
梅香趕快奔到後院裡,跟娘討要四個銅子兒。每回呆小二來送水,梅香總是搶著付他錢。她喜歡在呆小二的目光注視下,把銅子兒攤開,讓他過目,而後替他把銅子投進葫蘆裡。不像呆小二那樣「嘩啦」扔進去,是一個一個地投,噹啷一聲,噹啷又一聲,好聽得像彈琴。這時候的小二,眼睛瞇起來,嘴巴嘻開,嘿嘿地笑著,像個街頭上拍紙片贏了錢的大小孩。
梅香握著銅板奔到天井裡,呆小二剛好把第二桶水一把拎起,嘩地倒進水缸。豆瓣大的汗珠子從他的頭髮根裡湧出,順著太陽穴、眼梢、臉頰、下巴,小河一樣淌下來,滴在滾燙的缸沿上,嗤地一聲就不見了,都不知道去了哪兒。小二抬手用衣袖擦汗。汗水流得猛,一擦擦進了眼睛裡,漬得難受吧,他用勁地擠眼睛,擠出滿額頭的皺紋,像突然之間老了好幾歲,真有趣。
「小二,你看見我家的黃黃沒有?」梅香把四個銅子兒攤開在手心裡,讓他看清楚。
「才一擔!」小二退了一步,拒絕接銅子兒,規矩得很。
「先給你。」梅香一個接一個地往他的葫蘆裡扔銅板。「問你話呢,看見黃黃沒有?」
「有。」
「真的呀?」
「真的呀。」小二機械地重複她的話。
梅香喜出望外:「在哪兒?」
「我家。」
「哎呀,不早告訴我!」梅香快樂地埋怨呆小二。
梅香不讓他挑水了,立逼著他帶路,去他家找黃黃。
從梅香家走到張家菜園子,要穿過井台,一個醬園,一個豆腐作坊。天熱的時候,井台是好地方,光是井口四周濕漉漉的青石板,看著就清涼。醬園和豆腐坊的氣味卻是不好聞,漚溲,酸臭,圍著轉圈圈的蒼蠅也多,人走過去時,沒頭沒腦就往人的臉上撞,好像連蒼蠅也被臭味熏昏了頭。梅香伸手在眼前一抓,居然把一隻綠頭蒼蠅抓到了手裡。蒼蠅一個勁地嗡嗡叫,小腿蹬得梅香手心麻酥酥的,癢得她幾乎笑出聲,她趕快張開手,把蒼蠅放出去。
呆小二的家,梅香來來回回經過很多次了,卻是從來沒有進去過。院牆很破舊,磚頭掉落得東一塊西一塊,磚縫裡長著草,牆頭上爬滿了喇叭花和薔薇花。喇叭花是淡淡的紫,薔薇花淺粉紅,一朵一朵開得蓬蓬勃勃。蜜蜂聞香而來,在花間嗡嗡地飛旋,舞出一片很熱鬧的天地。白色和黃色的粉蝶起起落落,冷不防還以為它們也是花。仔細看,還能在碧綠的花葉上找到慢慢爬行的紅色的小瓢蟲,它們偶然振翅時,會飛成一個滾動的紅豆子。
院門沒有鎖,呆小二的扁擔頭一碰,兩扇朽糟的木門呀地搖開了。院子裡沒有鋪磚頭,黃泥巴地坑坑窪窪,院牆左邊搭著一個歪歪倒倒的灶披間,右邊雜亂地擺放著破了口的水缸,廢棄不用的石臼,斷了腿的長板凳,盛著雨水和泥水、長出叢生雜草的罈罈罐罐。
梅香忽然想起娘講過的田螺姑娘的故事。她好奇地想,呆小二一個人在這院裡住著,會不會有田螺姑娘藏在水缸裡,一早一晚跳出來給他做飯呢?
胡思亂想時,小二已經在院牆避蔭處放下他的挑水擔子,打手勢示意她進到堂屋去。
堂屋暗暗的,因為開間低矮,後牆和屋頂又沒有開窗戶。從太陽下面冷不丁地往裡走,就覺得眼前一片黑,腳底下有點跌跌絆絆不做主。還好,有呆小二這個大個兒在前面引著路,不至於磕著四處亂放的桌椅和家什。
「黃黃在哪兒?」梅香一邊走,一邊心急火燎地問。光線暗,她努力把眼睛瞪大,還是看不清屋裡的角角落落。
「在啊。」呆小二回答她。
黃黃此時聽到梅香的聲音了,一聲撒嬌的叫:「喵嗚!」像是客客氣氣地知會梅香:它在這兒呢。
「黃黃黃黃!」梅香激動起來,迫不及待地朝著飯桌下面撲過去。現在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屋裡的暗,看見屋當間有個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四仙桌,桌肚子底下擺了一個破笸籮,笸籮裡臥著一隻虎皮花紋的肥貓咪,貓的腦袋抬起來,眼睛滴溜溜地朝著梅香看,身子卻不動彈。
「黃黃你這個壞東西,躲在這兒呢!人家的飯比我家的好吃啊?」梅香又高興又生氣地抱怨著。
可是,等梅香蹲下來,往笸籮裡一望,馬上又呆住了:黃黃的肚皮下面分明有幾個蠕動的小東西,這傢伙居然在呆小二家生下了一窩貓寶寶!怪不得看見梅香來,它都不肯起身迎一迎呢。
梅香真的是目瞪口呆。她彎腰看著笸籮裡的黃黃,想不出來它怎麼會選擇到呆小二的家裡坐月子。這傢伙氣性太大了,太不過是拿枴杖打了它兩下,那也是它犯錯誤在先啊,這倒好,它索性把寶寶都生到了別人家。
梅香心裡真的很生黃黃的氣,有點想站起身扭頭走,再不理睬它。
黃黃倒是不在乎梅香心裡怎麼想,當了媽媽,馬上就有了媽媽的樣子,在梅香面前埋著頭,勤快地用舌頭替小貓洗臉洗屁股,帶小刺的舌頭在貓寶寶身上舔出輕微的嗤啦嗤啦聲。
梅香怎麼走得了呢?她生黃黃的氣,也不能生貓寶寶的氣,長到這麼大,她還是頭一回看見初生的小貓崽呢。
「讓我摸摸你的寶寶,好不好?」梅香跟黃黃商量,一邊就伸出了手。
黃黃卻凶起來,翻臉不認人的樣子,騰地起身,四腿繃緊,兩眼瞪得滾圓,耳朵豎成兩支箭,牙齒還呲著,喉嚨裡發出呼呼的低吼。
梅香一嚇,急忙縮回手。「你幹什麼呀?天天吃我的魚湯拌飯,還對我凶!」梅香氣惱黃黃的忘恩負義,心裡委屈得要哭。
呆小二陪她蹲著看貓。這麼大的個子,蹲下來像座小山包,兩隻胳膊環抱在膝蓋上,笑瞇瞇的,對著笸籮裡幾個肉老鼠一樣蠕動的小東西,眼睛裡漾滿了慈愛和寵溺。
「小二你說,是不是你把黃黃偷回了家?」梅香奈何不了黃黃,柿子揀軟的捏,轉過頭要對呆小二撒氣。
呆小二好脾氣地笑,不回答梅香的話,卻起身出去,在灶披間摸索了一陣,再回來,蒲扇大的手裡托了一條三寸長的焙焦的小魚兒。黃黃聞到魚香味,忙不迭地抬起頭,喵嗚喵嗚叫。呆小二就這麼拿窩起的手掌當飯碗,讓黃黃狼吞虎嚥地把小魚吃下肚。
梅香心情複雜地看著,不得不承認眼前的現實:貓寶寶沒有滿月之前,黃黃不會允許別人動它們一指頭,所以,娘母子幾個要在呆小二家裡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