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洗舊的夏布褲褂兒,頭髮被余媽貼了頭髮紮緊,編出兩個硬橛橛的麻花辮,水牛角一樣地彎著。梅香照了鏡子,她不喜歡余媽強加給她的這兩根小辮兒,看起來顯得蠢。她喜歡娘梳的那種「S」髻,頭髮光溜溜地抿到耳後,一把握起來,拎上去,露出清爽的脖頸,髮髻上再簪起一根碧綠的翡翠簪,走一步,簪子上的翡翠掛墜兒水滴樣地晃一晃,好看得像戲台上的人。可是余媽笑話她:「還沒嫁人呢,就想盤頭髮?盤古開天到如今,哪個做姑娘的不是梳辮子?」
梅香伶牙利齒:「做姑娘梳辮子,嫁了人盤頭,誰定的規矩啊?」
余媽站起身,拈著繞在梳齒上的頭髮絲。「還有誰?老祖宗唄。」
「哪個老祖宗?」梅香追問到底。
「哪個老祖宗?」余媽沒了詞兒。可是她腦子轉得也快,一眼瞥見梅香正在苦苦背誦的書本子:「你念的那書,哪位聖人寫的啊?」
「孔夫子啊。」
「那不就結了?定規矩的老祖宗就是孔夫子。」余媽說出「孔夫子」這幾個字,很得意。
梅香心裡覺得不對頭,但是她又想不出來哪兒不對頭。她說:「回頭我要問爹去。」
余媽斬釘截鐵:「你問到天上,我這話都沒錯。」
梅香懶得跟她爭辯,抓緊時間誦念攤開在膝蓋上的書。明兒個到先生面前回課,背不出書來,手心是要挨誡尺的。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余媽忍不住又笑:「我的個媽!這哪兒是唸書?小和尚唸經呢,嗚哩嗚嚕,一句聽不懂。」
太一直斜靠在大門堂的竹躺椅上乘涼快,吹弄堂風,這時候把身子欠起來,接了余媽的話:「既念了書,就要好好念,可別有口無心的。」
梅香解釋:「背書就是這樣的呀,打一個磕巴都不算數。」
太說:「那你講道講道,你念的那書是個什麼意思?」
梅香結結巴巴:「說的是,一個人進了家門要孝順哦……出了門當人家的弟弟……不說謊,愛大家……不能打貓,那不好……」
最後一句,是她斷章取義加上去的,因為黃黃挨打後始終沒回家。她偷偷瞄一眼太。還好,太沒有聽出來。
「做到了這些,才可以上學唸書,識字……」她嚅嚅。
太閉著眼睛,默了一會兒,給出一個結論:「孔夫子叫人要孝順,你娘是頭一個不孝順的!」
梅香懵了,好好的講《論語》,太怎麼又扯上了娘?
「娘還天天替你洗腳呢。」梅香不服氣。
太理直氣壯:「她生不出兒子,我們老石家要斷根了。孔聖人說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聽聽!你娘是不是個不孝順的?」
「娘懷過弟弟的啊。」
「死在胎裡的不算!」太把手裡的枴杖往地上一戳。
「娘天天吃藥呢。」梅香又想出一條。
太鄙夷:「管個屁用!她該想想別的法子。總有法子好想。」
梅香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好想,娘喝藥喝得飯都吃不下了,年輕輕的,頭髮都一把一把往下掉了,娘還有別的法子嗎?梅香替娘難過。
余媽勸慰:「老太太也別急,老爺太太不還年輕嗎?有的是日子呢。」
太從鼻子裡哼一聲:「母雞不下蛋,就不該佔著窩。」
梅香隱隱約約有一點明白太的意思了。她心裡咚咚地跳,偷眼看太的臉,好像覺得那張臉上有殺氣。
這時候,梅香聞到了從大門外飄進來的井水的清涼氣。晴朗的夏日裡,這樣的氣味總是大老遠地就往人鼻孔裡鑽,一下子沁到了腦門兒裡,愜意得像是往鼻子裡抹了薄荷油,讓人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透著爽。梅香知道,是張家菜園的呆小二挑水來了。
呆小二其實也不算呆,余媽說他是小時候發高熱起過痙,腦子傷著了,大了之後才變得半憨不癡。小二爹娘死得早,遺下張家菜園裡的一個小院落,住處算是有著落。他上頭原本有個姐姐,之前都是由姐姐照應他,後來姐姐嫁出遠門,沒法子把這個弟弟帶在身邊,就由街公所的人出面,幫他攬下街巷裡挑水工的活兒,好歹安置了這個可憐人。
余媽常跟娘歎息:「看起來人的面相也信不得啊!你說呆小二方面大耳,濃眉高鼻,算是相貌堂堂了吧?怎麼命裡就沒有交上一丁點好運呢?」
呆小二腦子壞了之後,不長心思光長個兒,長出一副人高馬大的壯身板。他往人家送水,跨門檻的時候總要低一下頭,怕撞了門框子。他用的那副水桶是箍桶匠幫他特別打製的,桶壁高,桶沿大,鐵箍子也格外粗,往地上一擱,不像水桶,像兩口敦敦實實的小水缸。余媽買水,買別人的,八擔水才能盛滿簷下的荷花缸,買呆小二的,六擔都富餘。余媽感歎,像呆小二這麼實誠又捨得下力的人,世上打了燈籠都難找。所以,一樣是一個銅子一擔水,街坊鄰居們都喜歡喊呆小二上門。
經年四季,呆小二身上只有一件補丁打補丁的老布褂,早先是藏青色,慢慢洗成了淺藍色,又洗成了不藍不白的糊塗色。冬天是它,夏天也是它。冬天他出力,不怕冷,這是想得出來的。可是夏天呢,夏天還穿這麼厚的布褂子,再出汗,不熱嗎?呆小二似乎不熱,他總是把脖領扣得嚴嚴實實,袖子一直拉到手腕。娘告訴梅香,這就是小二的懂規矩:他走家串戶,難免要撞上人家的姑娘媳婦,他不願意叫女人們眼睛沒地方放。
「腦子不靈光的人,規矩一點不壞,不容易啊。」娘感慨。
前幾日娘給了呆小二一件薄衫子,仿綢的,是用梅香爹的舊大褂兒改做的。娘對他說,立夏了,天要熱起來了,老布褂子捂汗,你穿這件吧。小二興興頭頭穿了一天,隔天送水上門,身上又換回了那件打補丁的老布褂。娘問他,我那件薄衫兒呢?小二老實回答說,水桶上肩一使勁,袖子掙壞了。娘無奈何地笑:小二你就是個穿老布褂子的命啊。
小二的老布褂子沒有口袋,他把一個鋸了口的葫蘆繫在腰裡當錢包。一擔水一個銅子,挑滿了一缸,他報個數:五擔,人家就會數出五個銅板。他接過去,掌心裡攏一攏,手指窩成個漏斗,送到葫蘆口,五個銅板順著指尖嘩啦一聲流進葫蘆肚子裡。這時候,他會孩子氣地把葫蘆舉起來搖一搖,聽裡面光啷光啷的銅錢聲,鼻子一縮,嘴咧開,眼睛裡溢出笑。
呆小二識數,最起碼十個銅子之內的數字是識得的,有誰存心訛他的錢,該給六個的時候給五個,他會發火,五個銅子嘩啦往地上一扔,挑起空水桶,頭也不回出門。乾脆一個都不要你的,白給你幹,稱心了吧?誰又好意思白吃人家六擔水呢?趕緊揀起地上的五個,口袋裡再掏出一個,跑步追出去,捉住小二的手,拍到他掌心裡。「逗你玩玩呢,哪兒來這麼大的氣性啊?」主家陪著笑,口氣是真討好。呆小二一聲不響,攤開手掌,舉得離眼睛很近,下巴一點一點,認真地過一遍數,把銅板嘩啦倒進葫蘆裡,走人,只當事情沒有發生過。
他其實是一個不懂生氣的人,否則怎麼叫他呆小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