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九的口訣,梅香倒是背得爛熟,可是具體落實到手上,撥弄算盤珠子時,總要先停頓一下,想一下,才能把那些珠子撥到位。梅香很佩服爹的手法,爹是縣政府裡管賬的先生,他的一個絕活兒就是雙手開弓,在同一把算盤上算兩筆不同的賬。爹的手指細長,骨節靈活,他打算盤,就見那十指翻飛,快如閃電,圓溜溜的算盤珠子們在爹的手指撥動下,頃刻間成了一大群匆忙奔跑的小人,匆忙得像是趕著救火,像是遲一刻就要爆出人命。小人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奔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奔跑得你推我撞,腦袋呀身子呀辟辟啪啪炸響。梅香每回看爹打算盤,總是替算盤上的小人兒緊張,心疼它們沒有一絲一毫喘息的功夫,憐惜它們隨時會累得散架。
一直到九九歸了一,爹停了手,拎起算盤,嘩啦那麼一搖,梅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僵直的肩膀鬆下來,一副重擔子落了地。
爹順手在梅香的腦袋上擄一擄:「做什麼事情都要把心放上去,心到才能手到。」
可是梅香捨不得讓算盤上的小人兒那麼累,她的心到不了,手也到不了。
爹下班回家時,梅香剛好趕著把描紅本子填滿了字。前面的一部份寫得還算是認真,該撇撇,該捺捺,一筆一劃有板有眼。後面幾張,看看來不及了,越寫越馬虎,筆尖飛了起來,拐彎都不帶停,一繞就順過去,軟塌塌的像一個人沒了肩膀,歪著頭,聳拉著腰。爹進門洗過手,接了梅香的描紅本,看一頁,再看一頁,抬頭望望梅香,納悶道:「你這是描的什麼體呀?我怎麼看著像打卦先生畫的符呢?」
梅香臉一紅,心虛地伸出舌頭尖,剛好把嘴唇上的墨跡舔到了牙齒上。
太不早不晚地走過來,她眼神不好,猛一打眼,把梅香嘴裡的黑牙齒看成黑洞洞,一驚,嚇得三魂沒了兩魂:「我的個乖乖呀!」
娘趕快絞來個手巾把子,替梅香擦臉上手上的墨。
爹無奈地搖著頭,嗔怪:「一點兒不把心放在讀書寫字上。」
娘替梅香說話:「她才多大?」
太跟著表示:「姑娘家家,早晚是人家的人,識兩個字就行了,讀書讀成個精怪,那算好?」
爹說:「我還指望她將來念中學念大學呢。這個時代的人……」
太用手裡的枴杖篤篤地敲著地板:「你得生兒子!兒子才是派用場的!」
一提這個話頭,大家就萎了,連梅香都縮了頭,大氣不敢出。
還好,廚子老五叔過來請示要不要開晚飯,把話頭岔過去。
晚飯照例很清淡,因為要照顧太,怕老人家吃油膩了睡下去不消食。綠豆粥,紅棗蒸糕,就著煮花生米,醋拌海蟄皮,淋過香麻油的醃黃花,酒糟小黃魚。吃過飯,余媽一個屋一個屋地走,點蚊香,用涼水抹草蓆,趕去細紗帳子裡的蚊蟲,把帳門放下來,重疊,掖到蓆子下,最後夾上一個木夾子,表示諸事妥當,可以放心上床。
那邊娘服侍太洗臉,用水,泡腳。每回太泡腳,麻煩一籮筐:起先的水溫不能高,老人家骨頭冷,水熱了會燙著。待骨頭浸透之後,慢慢地添滾水,一直添到太的腳在盆子裡擱不住,來來回回抬高,絲絲哈哈地吸氣,才算泡透了,過了癮。之後,娘要替她用小剪刀挖雞眼,用銼刀銼硬腳皮,拿爽腳粉把所有的腳趾縫縫擦一遍,最後搓揉腳踝腳背腳心,搓到皮色泛紅,血液通暢,事情才算完。
也因此,太洗腳的事情是大事,每天晚上的隆重儀式。老五叔洗水,余媽拿腳盆,娘操作洗腳過程,流水作業的活兒。娘的身子弱,給太洗完腳,自己總是累得直不起腰,回房間要躺下來歇上好半天。小時候梅香看見娘這個樣,心裡就發愁:「娘啊,等你老了,是不是也要我給你洗腳啊?」娘就笑:「娘可不想麻煩我香兒,娘老了就把這雙腳跺跺,餵了老貓吧。」梅香魂飛魄散地撲上去抱住娘的腳:「不能啊,娘跺了腳就成瘸子啦!」娘為這句話,樂得聳肩抖背笑成一團。娘之後對余媽說:「梅香這丫頭,老虎的膽子綿羊的心。」余媽也樂:「可不是,螞蟻打個架,她還要拿根草棍勸架呢。」
此時娘已經備好了洗腳水,小剪刀,鐵銼子,粉盒兒,熨得平平整整的裹腳布。太端坐在籐椅上,娘拿個小板凳坐到太對面,脫了太的黑緞子繡花鞋,輕輕把老人家的一雙小腳提起來,擱到自己的腿面上。然後,娘開始解太的裹腳布,一圈,又一圈,一邊解,一邊把長長的布條捲成螺絲卷兒。腳布解開,悶了一整天的漚臭味兒衝出來,臭得特別怪,像發酵過了頭的蠶豆醬,又像老鼠死屍腐爛的味。娘肯定受不了,她肩頭聳了一下,像是要嘔吐,可是她馬上屏住氣,憋回去。她這時候可不能有一點點嫌惡的表示。太總是說,孝順子孫是不能嫌惡上人的。
梅香偷看過太的小腳,真可怕,腳骨像是被人一掰兩斷,又對折起來,腳掌中間的折縫深得見不著底,洗的時候手摳不進去,只能塞進布條,拎著兩端來回地扯,把掌縫裡的污垢扯出來。所有的腳趾頭也是折斷的,橫七豎八蜷在前掌中,像奇奇怪怪的爛肉蟲。洗腳時也得把這些肉蟲一個一個掰扯開。難怪太自己洗不了腳,真正是一件費大事的活兒。
梅香慶幸自己沒有裹小腳,等她老了的時候,不用麻煩自己,更不必麻煩別人。
夏天快到了,日頭已經越來越長,冬天娘總是掌燈給太洗腳,這會兒娘出門倒洗腳水時,夕陽還斜在牆頭上,磨磨蹭蹭不肯下去。爹吃過晚飯就沒了蹤影,說是有牌局。近來爹總是有牌局。太讓娘別管爹的事,太說,男人出門應酬是該當的,那是交朋友,攢人氣,總在家裡窩著才叫沒出息。老五叔在廚房裡刷鍋洗碗,嘴裡哼著錫劇《珍珠塔》的調子。老五叔是個錫劇迷,呆會兒歇了工,他大概又要腳底板作癢往十字街的書場裡跑了。余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洗澡抹身,梅香能想像出來她就著一盆滾燙的水,呲牙咧嘴地從水裡撈出那條泛了黃的毛巾,絲絲地吸著氣,手心裡迅速地打幾個滾,飛快地絞兩絞,趁著熱氣在前胸後背用勁搓揉的樣子。余媽跟太一樣,多熱的天都喜歡用燙水,她說溫吞水不煞癢,沒有勁道。梅香很奇怪,水難道跟人一樣,吃飽肚子就能長出勁?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只有梅香是閒人。這個初夏溫暖的黃昏裡,似乎所有人都把梅香遺忘了。梅香就想起黃黃。她下午送上牆頭的魚湯拌飯,黃黃吃了沒有?
梅香踩上梯子,頂著一腦袋燦爛的晚霞,一天當中第二次爬上牆頭。
牆頭被夕陽照得金光燦燦,青磚泛出紫紅色的光,磚縫裡的白石灰亮得像著了火,那些灰撲撲的瓦楞草和野蒺蘺,此時被夕陽罩著,居然換了個模樣,流光溢彩的,搖曳生姿著,比巧手匠人做出來的琉璃花還要更好看。
梅香上牆後,小心翼翼地,避開琉璃的花枝兒,揀一塊空處坐下來。屁股一挨磚,她騰地跳起身:磚頭曬了一下午,滾燙滾燙,屁股像坐在火爐上。梅香只好又下去,站在梯子上,只把身子探出牆,柔聲細氣地呼喚著:「黃黃啊!黃黃呢?」
黃黃是個鬼機靈,它肯定躲在哪個角落跟梅香鬥心眼兒呢。梅香能想出來它豎起耳尖、吸著鼻翼、眼睛骨碌碌瞪圓的樣子。它喜歡不聲不響躲著跟人捉迷藏。貓碗裡的米飯倒是動過了,淺下去一多半。梅香不能確信是不是黃黃吃了那些飯。平台上有棲息的鳥,有成群的老鼠,還有別人家踩著牆頭過來串門的貓,你知道是誰逮著了一頓好美食啊?
見不著黃黃,梅香很無奈,就準備下去了。這時候,她往下瞥一眼,卻看見了鄰家院子裡令人心驚的一幕:那個名叫秀秀的童養媳披頭散髮,直挺挺地跪在水缸邊的搓衣板上,頭低垂著,肩膀支愣著,薄薄的後背一抖一抖,看起來正在傷心地哭。院子的另一側,裁縫一家圍著小方桌吃晚飯,桌上有一盤碧綠的拌黃瓜,一盤切開的冒紅油的醃鴨蛋,一盤油汪汪的煎炸花生米。裁縫駝著一個背,脖子伸出去,尖著嘴巴噓噓蘇蘇地喝粥。裁縫娘子把一塊紅油蛋黃挑出來,一隻手在筷頭下接著,往旁邊福兒的嘴巴裡送。福兒的嘴張開,裁縫娘子的嘴也跟著張開。福兒在小板凳上根本就坐不穩,屁股扭來扭去,腦袋轉來轉去,嘴巴裡嚼著蛋黃,手裡還玩著一個布頭做的小玩意。
沒有一個人在意跪在搓衣板上的小媳婦。她哭也好,傷心也好,膝蓋硌腫了也好,跟這家人的這頓晚飯統統沒關係。
究竟她犯了什麼錯誤呢?她要跪到什麼時候才算完?跪完了還給不給她吃晚飯?
晚霞淡去,巷子裡飲煙的氣味也慢慢淡去。涼風吹過來,牆頭上的熱氣很快消散,剛剛還流光溢彩的瓦愣草和野蒺蘺,一眨眼的功夫光彩褪盡,成了暗色天空中的渺小而又灰暗的剪影。
暮色蒼茫中,梅香從高處往下看,覺得秀秀細瘦的身影好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