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屋裡喚梅香,要她去試穿剛縫好的短衫兒。娘伸手把梅香拉到跟前,摸摸她曬得發燙的臉,替她把粘在額前的碎頭髮掠上去,嗔怪道:「曬塌了臉上的皮,大了長成個花臉婆!」
立夏都快半個月了,娘的手指尖還是涼涼的,用余媽的話說,氣血上不去。
梅香從來都不懼怕娘。她端起桌上溫在青花瓷壺裡的霍香薄荷茶,就著壺嘴,咕咚咕咚喝了個夠。
「慢點,看嗆著啊。」娘著急。
新短衫兒是粉色綢子的,掐著窄窄的腰身,袖子齊肘彎,喇叭花一樣張開著,邊緣鑲了一圈黑絲滌,看起來有點像戲裝。娘喜歡把梅香打扮得漂漂亮亮。
娘只有梅香一個女兒,不寵她寵誰啊?
娘是余鎮人,她的爹是前清秀才,家裡開著賣紙筆的鋪子。余媽說,娘剛嫁過來的時候,珠圓玉潤的,可真是花兒樣的品貌呢。梅香兩歲那年,娘已經懷上了第二個孩子,一天夜裡青陽城裡進了土匪,人喊馬叫,火光沖天,乒裡乓啷砸門動搶,一城的人鬼哭狼嚎,都以為小命連保。那天偏偏爹不在家,娘又膽小,一嚇就嚇得流了產。余媽看得仔細,說那是個男孩,小雞雞已經長得有棗核大。太當時說,不妨事,養息一陣子還能再懷。可是娘卻再也懷不上了,一懷就掉,咳一聲嗽,彎一個腰,孩子就能沒了。醫生診斷說,這叫習慣性流產。娘這些年一直吃藥,倒出門的藥渣子能堆成小山包。梅香跟娘出門,閉上眼睛走路都不怕:循著娘身上濃濃的藥味兒就丟不了。
一次次地懷孕,一次次地流產,娘的身子變得很弱,身板兒薄得像紙人兒,走路飄著,說話喘著,湊近她的臉,能看見皮膚下面一根一根青筋緩緩地跳,像是藏起來跟梅香躲貓貓的小蟲子。
余媽時常要叮囑梅香:「別惹你娘生氣啊,你娘經不住!」
梅香知道娘經不住,遇到事情便不煩娘,煩余媽。
余媽的歲數比娘大好多。娘是俏俏的瓜子臉,皮膚又薄,不經老,這些年吃藥懷孕傷了神,才三十歲不到的人,眼角眉間已經堆起一道道的小細紋。余媽卻不同,臉盤圓圓的,南瓜瓣兒一樣鼓鼓的,烏溜溜的頭髮,整整齊齊的牙齒,雖是小腳,走起路來有聲有色,咚咚咚地像是鼓錘子敲打著青石板,怎麼看也不像個奔四十的人。余媽在三十歲上進城給梅香當奶媽,如今她的大女兒也有了兒,也接她的班出門到人家掙奶錢了。余媽神神秘秘告訴梅香說,她女兒奶的不是小娃娃,是揚州城裡一個鹽商家的老爺子。
梅香哇地一聲叫,想像不出老頭兒如何躺到余媽女兒懷裡叼奶頭。
「多噁心啊!」她說。
余媽紅了臉,解釋道,其實不用叼奶頭,是擠到碗裡端過去喝的。
「那也噁心。」梅香斬釘截鐵。
余媽默然,之後歎口氣:「你是有錢人家的寶,哪裡知道鄉里女人的苦。掙錢比什麼都要緊呢。我那個苦命姑娘,男人被石頭砸了腰,癱了,她不趁年輕出門掙兩個錢,家裡怎麼過日子?」
梅香的奶哥哥叫尾生,顧名思義,是余媽的末生子。面孔長得像余媽,也是一張福態的團團臉,身子卻細瘦,比梅香大兩個月,還不及梅香高。隔上一年半載,奶哥哥就被余媽的丈夫領著,到城裡來一趟,送上一些新蠶豆,嫩玉米,炒花生,再帶走余媽的工錢,還有娘和太給的桃酥,蜜餞,粽子糖,舊衣褲。梅香從小缺玩伴,對奶哥哥很親熱,每回都要把她的好東西一五一十翻出來給奶哥哥看,求著他玩。奶哥哥卻是千方百計躲著小梅香,藏在柴房裡,門背後,臉紅得像關公,一句話都不肯說。
「鄉下孩子,怕生。」余媽解釋奶哥哥的行為。
梅香悵悵地想,都來過這麼多趟了呀,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呀。
娘給梅香試完了衣服,裝著忽然想起來似的,問她:「今天初幾?」
梅香醒過來了:今天初十,逢十是爹檢查她的功課的日子。娘這是在幫著她對付爹呢。
「我的小九九還沒打熟,描紅薄子也沒寫滿!」梅香慌慌張張說。
趕緊補吧。梅香奔回她的房間去拿算盤和描紅本,這邊娘洗了手幫她磨墨,余媽趕著進廚房給她煮了碗水浦蛋,放了足足兩勺糖。先吃點心,吃飽了肚子才有精神做功課,這是余媽的見識。余媽認為背書寫字都是累人的活,不然的話,為什麼每回梅香對著爹背書,都背出一頭一臉的汗呢。
太撐著枴杖站在天井裡,看著幾個人慌慌張張的模樣,撇嘴道:「臨拉屎挖茅坑,早做什麼去了?」
梅香不敢辯解。太在家裡說話,爹都不敢回嘴呢。太這個人,成天要把「二十四孝」的故事掛在嘴上說。老萊子裝成個小兒在地上爬著逗娘親笑啦,周郯子披鹿皮去山裡擠鹿奶治雙親眼疾啦,郭巨家裡窮,就把三歲兒子埋了專心供養娘啦……太沒晝沒夜地說這些陳年古舊的事,左手端一個水煙台,右手舉一根紙捻子,說幾句,「噗」地把捻子吹著,咕嘟幾口水煙,「呼」,吹去捻子上的火頭,不慌不忙再說。太的語言中有一股排山倒海壓過來的氣勢,聽者心裡會無故發跳,不由自主地檢討自己,是不是沒有儘夠孝道,是不是讓太拐著彎兒地抱怨了,否則她為什麼要老說老說?
余媽背地裡說老太太厲害,她用幾個故事就給兒孫們上了緊箍咒,好比孫悟空至死跳不出如來佛的掌。余媽說,這要是在從前,太若能去皇宮,跟慈禧老佛爺有一拼。
余媽還跟梅香嘮叨說,她早看出來了,這個家裡,娘和爹都是做不了主的人,只有太才是家裡的太上皇母。余媽叮囑梅香:你可要懂眼色,凡事順著你太的毛髮捋。
梅香問:「爹是在縣政府做事拿錢的人,他怎麼就不能做主?」
余媽一拍手:「哎喲,你爹的這條命,是你太救起來的呀。」
她告訴梅香,爹生下才幾個月,爹的爹娘就相繼染上白喉病,死了。爹小時候出天花,高燒不退,太晝夜守著,拿白酒不停地給爹胸前背後地擦,才救回爹一條命。水痘發出來後,又紅又癢,小孩子忍不住要抓,這時候可抓不得,抓破了一化膿,將來就破相,成麻子。太為了不讓爹抓撓,又是幾天幾夜地守著,生生摁著爹的兩隻手。等爹的天花出完了,太的一頭黑髮全白了。那年太還不到五十呢。「要不是你太,你爹的骨頭早就不知道在哪兒打鼓了。如今你爹多俊秀,誰不說他一表人材?是你太的功勞啊。」
梅香明白了,一個人要是對另一個人的恩情太重,那就是個大大的負擔,一輩子都翻不過來。
梅香就有點同情爹:他天天聽著太的二十四孝故事,要聽到什麼時候啊?
娘房裡的硯台是端硯,跟梅香的描紅本子一般大,硯頭上雕著兩個怪傢伙,像馬,又像龍,頭上有角,身上長鱗。娘說這叫麒麟,過去是皇帝宮殿裡才能見到的吉祥物。娘還說,這塊端硯也是皇宮裡傳出來的物事。當年梅香的太爺在上海做煙酒稅總監,他老人家手裡玩過的好東西可不少。
梅香卻不喜歡這塊大硯台,太重了,一不小心砸在地上的話,能把人腳砸斷,砸成個瘸子,那才叫慘。梅香也不喜歡自己房裡的小硯台,一支墨磨來磨去,手磨酸了才磨出那一點點黑墨汁,麻煩得很。梅香看到過街上的南貨店裡有現成的墨汁賣,拿扁扁的玻璃瓶盛著,瓶子的商標上寫幾個漂亮的行書字:一得閣。要用時,擰開瓶蓋,倒一點在白碟子裡,筆頭一沾就能寫字,好方便,好有派頭!可是爹不讓梅香買那種墨,爹說自己磨的墨香,買來的墨臭。爹還說,寫字之前磨墨,是個儀式,磨墨的過程也是讓自己靜心斂氣的過程,心靜了,要寫的字成竹在胸,寫出來自然就會好看。
爹這個人,有些事情上很新派,有些事情又很古板!
可是梅香從五歲開始磨墨寫字,磨禿過不知道多少根墨條了,心裡的竹子都要長成片了,到今天寫的字仍然像小狗爬。
還有,梅香磨出來的墨,一半是寫在紙上的,另一半是寫在她手上,臉上,還有衣服上的。手上臉上的墨可以洗,衣服上的墨洗不乾淨。梅香穿過的衣服,沒有哪一件不沾著星星點點的黑墨斑,余媽使過皂角,使過火鹼,還試著使過米飯粒,都洗不乾淨,弄得她只要一出門,街坊鄰居就知道她今天做了什麼事:「哎喲,看看,梅香又寫描紅薄子了。」
真丟人。
今天是娘墨磨,讓梅香騰出時間先練習小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