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佛教文化中的許多教義和我們常人生存的意義相似,比如,佛家有偈語道:『諸法無常,諸行無我。』是說一天當中,我做了很多的事情,說了很多的話,也認識了很多的人。然而,哪一個行動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呢?回想過去都市中的生活,是混亂而丟失的。我們把之所以為人的最基本的能力、憐憫、同情、知足、尋求這樣一類至高無上的真誠都已經丟失了。我曾N多次反問自己,當我吃無憂、穿無慮,在歌廳唱著真誠、奉獻和愛心的時候,我付出了多少實踐?我關懷過別人多少?尤其是那些陌生、無助、有需要、貧窮、對你的關懷愛護又不能做出回報的人。
「很多朋友包括我的父母都曾勸我趕快回到內地,找個穩穩當當的工作干,何必把一生當中最美好的青春奉獻給高原山區?我自己也曾經動搖過,但是,咬咬牙,也就過來了。我想,人的一生只為自己而不去發現什麼是愛、什麼是奉獻,是很悲劇的。我不想當一個悲劇式的人。來西藏支教,的確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得到的是常人得不到的東西。藏族同胞的熱情和孩子們的淳樸深深打動了我們,即使我這一輩子在青藏高原,過得平平淡淡、庸庸常常,既無大喜、亦無大憂,不如都市有些朋友同學那樣出彩、風光,我也會用佛教的教義告誡自己:生本平常。把那些藏族孩子培養成有用的人,才是我的本分。」
「你說得很好。」我由衷地為李超這番話叫好,「一心一意做一件事,該是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如果凡事拿不起,或是拿得起、放不下,抑或拿了這個、又要拿那個,什麼都放不下,不是太累太苦了嗎?一心一意做一件事,也是分水平、分層次和境界的,困了睡覺、餓了吃飯、渴了喝水是一個境界,把名利、恩怨、得失、錢財看做一碗飯、一杯水、一個覺一般平常,簡單輕鬆、拿得起放得下的,又是一個境界。而生命能沉浸在自己喜歡、利己同時也利他的境界裡,樸實灑脫,也就是幸運,也就是幸福。」
「說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能走到高處的人有幾個?人要處在最低處就往上走。可到了最高處呢?大喊大叫的,我們登上來了!那不是最高處。」李超望著窗外的高山,平靜地說,「登珠峰的時候,你敢喊嗎?雪崩一來,就把你埋了。那種時候,你就得心情平靜,就像山上的雪。高處是這樣,低處也是這樣。當你走在雅魯藏布大峽谷的時候,你就得心情平靜,就像懸崖峭壁上的石頭,稍一躁動,就會滾落下來。生本平常。真的是這樣。」
我們交談到這裡,停住了話頭,任由汽車馬達的聲響在耳畔轟鳴。同樣是年輕人,我接觸了N多,能像小李這樣有見識、能認識自我、能把該如何獲得幸福這樣一個偉大的命題解剖得如此透徹並身體力行的,不多。
像陽光感動萬物,像星星感動黎明。小李這樣的志願者被藏族孩子感動,是那樣平靜又是那樣不可遏制。藏區,是一個艱苦的地方,對於像小李這樣受過現代教育的志願者來說,經濟落後的藏區不習慣、甚至於從未接觸過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但是,藏區卻無疑是一片神秘而廣袤的土地,是一個可以鍛煉人的意志品質的地方,是一個可以施展才華、建功立業的地方。環顧四周,絕大多數的人都同時或在過去、現在以及未來這個時空交錯的空間裡,以至於無法明白自己到底該扮演什麼角色。昨天已成為過去,明天也只是一種期許,我們所擁有的只有今天。怎麼樣能像小李他們一樣,學著一次只過一天,把這一天過得多姿多彩。因為只有今天才是我們真正擁有的。
年輕,不是一個中年婦女用香港腔撒嬌發嗲,也不是某些文學、影視作品中用詭秘的語言結構表現出的「弱智化」傾向。年輕的一個重要特徵是真誠。之所以「童言無忌」,是因為一個真正的年輕人不懂得奉迎。在都市裡,在生活的壓力之下,人們太多地目迷五色,用各種各樣的虛偽的言辭武裝自己,妄圖留住形式上的年輕。但事實上,太多年輕人的身體裡跳動的是一顆老邁的心,是一顆再也不能和小李這樣的年輕人相提並論的老邁之心。
「與其追求毫無用處的虛名,莫如要幸福。」
大凡一個地區或一個事物,尤其是一個人,只要達到了一個極,像小李像數以萬計的西部志願者們,總會有其吸引力或魅力,並且會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用真誠之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並能夠賺錢養活自己。
記起在一本書上看到過的一段故事,泰萊是紐約曼哈頓區的一位神父。那天,郊區醫院裡一位病人生命垂危,請他過去主持臨終前的懺悔。他到醫院後,聽到這位病人這樣一段話:「仁慈的上帝!我喜歡唱歌,音樂是我的生命,我的願望是唱遍美國。作為一個黑人,我實現了這個願望,我沒有什麼要懺悔的。現在我只想說,感謝您,您讓我愉快地度過了一生,並讓我用歌聲養活了我的六個孩子。現在,我的生命就要結束了,但死而無憾。仁慈的神父,現在我只想請您轉告我的孩子,讓他們做自己喜歡的事吧,他們的父親是會為他們驕傲的。」
一個流浪的黑人歌手,臨終前能說出這樣的話,令泰萊神父感到震驚。因為這名黑人歌手的所有家當,就是一把吉他。他的工作是每到一處,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放在地上,開始唱歌。四十多年來,他如癡如醉地用他蒼涼的西部歌曲感染他的聽眾,從而獲得那份他應得的報酬。
黑人歌手的一番話,讓泰萊神父回想起五年前曾主持過的一次臨終懺悔。那是一位富翁,住在裡士本區,他的臨終懺悔竟和黑人歌手的臨終懺悔內容差不多。他對神父說,我喜歡賽車,我從小就研究它們、改進它們、經營它們,一輩子沒離開過它們,這種愛好與工作難分、閒暇與興趣結合的生活,讓我非常滿意,並從中賺取了大筆的錢,我沒有什麼要懺悔的。
白天的經歷和對富翁的回憶,使泰萊非常感動,他當晚就給報社去了一封信。他寫道,怎樣度過一生才不留下後悔呢?我想也許做到了兩條就夠了:第一,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第二,想辦法從中賺到錢。
後來,這兩條就成了美國人公認的最不後悔的活法。
車子在向聖城前進,小李依然一臉輕鬆望著窗外向後退去的山、樹和行人。他是放暑假回東北老家的,可他臉上平靜的表情卻如藏傳佛教信徒去完成一次誦經儀式或一次佛事。這兒學校暑假只放一個月,八月初放,月底開學。寒假長,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問其他同學呢,為什麼不回家?他說他們已經打起背包出發了。有的去藏北,有的去雲南,有的去了印度或者尼泊爾了。要不是家裡有點事,自己也去尼泊爾了。
看著他輕鬆的表情,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告別了青年時代。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活似乎沉悶了許多。從個人角度上來講,由於年齡的緣故,我們往往成了一些口是心非的人:儘管每個人都習慣大叫自己要親近自然、脫離擁擠混亂的城市多麼的可愛,但在大城市裡呆慣了的人真要每天享受單獨的時光,其實他受不了。遠離塵囂其實是習慣了紅塵滾滾的人們最想、但卻無法真正進入的生活。我們心裡非常明白,城市生活無可爭議的「高雅」,卻也心知肚明它同樣無可爭議的單調和乏味。城市就是城市,倘若沒有那種城市的喧囂和熱烈、沒有大堆的人,也就沒有全球都市的活力。而人們所期望的城市不僅僅是一個鋼筋水泥的森林,它應該還是一個活躍的和充滿自由空間的城市。那裡有酒吧、影院和好的餐廳,充滿了文化活動;同時擁有更多的安全和美好的環境,那裡生活著的人安居樂業,不必為賺養老金教育費和醫療費發愁;他們像小李他們一樣,友好和善、互相關懷、自覺自願地把愛心奉獻給別人、奉獻給社會;那裡的孩子也像藏族孩子個個興高采烈,不會受到溺愛、不會虛偽、不會說謊,並對生活、學習和知識充滿著渴望。
拉薩——這個早已超出地理概念的名詞,從小就縈繞在我的心中。藍天白雲、白馬黃羊、雪山冰峰、布達拉宮……其遙遠、其神秘、其粗獷、其博大令人遐想無限。
我們的車子繼續前行,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使人渾身倦怠而舒服的熱烘烘的芳香。因為剛才與小李的交談令我收益頗多,也因為快到聖城拉薩的緣故,似有一群小鳥在我體內鳴叫,引來了許許多多繽紛的陽光,那有色的碎銀樣的光和我的靈魂一起在鳥兒們的嘴裡鳴叫,我徹底放鬆了自己,陶醉在這如癡如醉的美好風光裡。
在林芝至拉薩這個沒有了時空概念的峽谷中,拉薩——那個美麗的幻彩的小宇宙正在耳畔轟鳴,薄暮的遠山陳列著它微睡後尚未褪盡的紅暈。這時,即使我徹底放鬆了自己,思維也沒有停止,而且歡快地在自我提醒的鬆弛中踱步。正所謂「夢裡不知身是客」。這種自我提醒的鬆弛我經歷過N次了,這也是甦醒的前奏。根據經驗,我知道自己因拉薩在即會緊張起來。這時,我戀戀不捨地朝川藏線美好風光裡張望,一臉笑意盛裝的喇嘛、活佛從布達拉宮向我走來,為我撫頂。我向他敬獻了哈達。
這一路,我們的運氣極佳,像是冥冥之中有保護神在庇佑著,就像一隻被風灌滿的帆,在風平浪靜的海上行駛,海上波濤佈景,波光粼粼,很快就可以順抵彼岸。一路前進的軌跡,「嗡嘛呢唄咪哞」,詭秘的經幡、藏房沉默的唇、雪山冰峰上輕盈的舞者、藏式華麗的長裙……正以消逝的姿態次第更新。但是,當晚在拉薩東郊招待所休息時,從電視中得知,壞天氣就在我們身後,大雨、泥石流、塌方在追逐著我們,像是和我們進行著一場角逐——看誰先到達目的地。
聽說阿爾卑斯山谷中,有一條如川藏線一樣風景極佳的路,路上有一句標語:「慢慢走,欣賞啊!」真的是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