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23章 天窗 (4)
    把塑料袋掖上褲腰,他迅速爬上地面,到廁所撒泡尿後,悄悄溜出大門。由於在地下待得太久,白花花的日光從頭頂潑過來,讓他一陣眩暈。他先是順著來時的路線往房後拐,剛拐到路口,又覺得不對,又拐了回來。來時,是為了讓村人看見自個兒才故意走甸道,眼下不同了,眼下被村人看到,已經是個大忌了。可是山道太遠,他又沒騎自行車。小久子在平場上佇立一會兒,四處撒目,當眼睛掃到一排倒置房時,他貓下腰,像一隻遭攆的兔子似的朝那裡跑去。

    為了顯示勢力,孔興洋把小樓蓋在了鎮邊最顯眼的地方,孤丟丟挺在一塊平場上。這曾經是小久子每次來老孔家幹活都暗自驕傲的事,好像孔興洋的勢力就是自個兒的勢力。可是此時,在他急需一輛自行車的時候,他為這勢力深深地惱火,因為他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很遠。這時,小久子發現,自從死了鞠老二,他所有的事兒都被顛倒了,就像自從老孔家丟了東西,他和鞠老二的日子一下子被弄亂了一樣。

    在一排倒置房門口的石牆邊,小久子摸到一輛破車子,它太破了所以沒上鎖,可是正因為它太破了,匡當匡當推出來,驚得小久子一身冷汗。山道空曠,不時地,有一輛拉著貨物的馬車在跑,有零星騎自行車的人在趕路。山道和甸道就是不一樣,山道平坦,是一條鄉級公路,不像甸道伸在渠壩草叢裡。然而對於小久子,最重要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騎車掠過大片樹林和莊稼時那嗖嗖的速度。他爽就爽在他的速度,許多時候,他都是窩囊的,慢慢騰騰的,在村裡三歲孩子都不願正眼看他的時候,他動輒就蹬自行車跑一趟山道,他把車輪蹬得飛快,在下坡的時候,大腿夾住自行車橫樑,鬆開兩手,胳膊燕子翅膀一樣張開,風灌進胸窩,那感覺簡直就是在飛。在決定回家之前,他早就忘了這份感覺了,可是離開歇馬鎮,上了路,這感覺竟螞蟻上樹一樣爬了上來。這讓小久子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在他不知不覺把自個兒的一切弄亂之後,這實在是份難得的感覺,問題是他偷了自行車!他沒偷老孔家東西,但他偷了自行車!有殺人的事放在前邊,偷車的事根本不算事,可他畢竟沒做過這樣的事,他畢竟作案成功!雖然胳膊沒有像燕子一樣張開,但下月亮山矮矮一個小坡的時候,他覺得心裡已經長出了無數雙翅膀。

    關於回家,不過是一時衝動,他沒有任何周密安排,可是一旦進村,一旦進到自家院子,一切隨之都有了安排。他先是奔向耳房,那裡吊死鬼似的吊著幾把種地的家什。之所以要進耳房,是想給鄰里和老媽造成一個回來拿家什的假象,要是老媽問他,就說地下室土太硬,需要鎬頭。一些年來,因為清楚是她的病腿連累了兒子婚姻。清楚兒子的窩囊正是像了她的窩囊,一有風吹草動,她都一驚一乍。也正是這一點,小久子格外放不下。放不下歸放不下,並不意味他稀罕這個家,可以說,他從來就沒稀罕過這個家,就像鞠老二從沒稀罕過他小久子一樣。這個家自打他懂事起,就沒看出什麼氣象,他爹死得早,家裡沒有男人,可村裡舉勝子家也沒有男人,日子反而活絡得不行。

    舉勝子家沒有男人,村長、孔興洋、村裡有頭有臉的男人都成了她的男人,關鍵是他們成了她的男人卻沒有得罪他們的女人。他倒不是非得讓老媽也像舉勝子家那樣耍什麼手腕,但至少不能把日子過成一潭死水。她的老媽不但不跟男人來往,也不跟任何女人來往,腿沒壞時,還忙活著養一群雞鴨鵝狗,院子還有成群的畜類攪動,腿壞了之後,日子簡直就像漚在泡子裡的爛麻,到處散發著腐臭氣味。邪行的是,他嫌棄老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個兒卻並不比老媽好多少,見了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邪行的是,他見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骨子裡卻又那麼巴望混到人群裡,像舉勝子家那樣,和那些有頭有臉有出息的人交往。要不是這樣,他就不會答應上老孔家幹活,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在夜裡扒在窗上看孔興洋。要是沒有扒在窗上看孔興洋的事,鞠老二也不可能非得逼他招供。

    在耳房裡磨蹭一會兒,小久子還是出來了。揭開風門,當那股熟悉又親切的腐臭味撲面而來,他的鼻孔不知怎麼就酸了起來。在耳房裡待著的時候,他的鼻子就已經酸了,但想不到那酸會流淌出來,湯湯水水灑了滿臉。揪住半截門簾,擦淨臉,喀喀地乾咳兩聲,一個箭步,就站在老媽身後了。老媽腿壞之後,在炕上永遠是一個姿勢,撅著屁股,跪在一床褥子上往外張望。老媽從不看電視,他從院子進來了,他又從院子出去了,他的進來出去,似乎就是老媽的電視。

    衝著後背,小久子把塑料袋扔到炕上。老媽不願出門,卻願穿花衣裳,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證明老媽和他一樣,性格上害怕交往心裡邊卻巴望得不行。反正,她的後背,不是一掛掛張牙舞爪的喇叭花,就是一串串活潑爛漫的野山菊,小小的花瓣眼睛一樣看著小久子時,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嘴唇。

    和老媽說話,對他來說是件要多難有多難的事。在他不能像老媽巴望的那樣,做個硬朗朗的男人討個美滋滋的女人,打破家裡死氣沉沉的局面時,在老媽不能像他巴望的那樣,有一雙結實的腿,有一個熱辣辣的性格,把日子折騰得有滋有味時,他覺得只要說話,就是揭了瘡疤,這瘡疤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而是他和老媽兩個的,因為他的聲調太像老媽的聲調了,沙啞、低沉,裝在悶罐裡似的含混不清。可是現在,在發生了一些事情之後,他覺得他特別想跟老媽說句什麼,他想告訴她,她的兒子殺人了,她的兒子有了出息,再也不是窩囊廢了。

    小久子自然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屋子,不是他怕聽到自個兒的聲音,而是此時此刻,他的老媽把身子轉了過來。看著老媽那張枯葉一樣的臉,他特別想跪到老媽面前,他一旦跪到老媽面前,除了哭,可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小久子離開屋子,一股莫名的憤怒頓時蓄滿胸腔,似乎既是憤怒老媽,又是憤怒自個兒。

    憤怒老媽,是她不該把枯葉一樣的臉轉過來;憤怒自個兒,是他不該那麼軟弱。

    小久子衝出屋子,本能地拿起鎬頭,大步流星朝院外走去。

    上哪兒去,不知道。院外是一條土道,道南是一個土岡,岡上,就是老孔家原來的舊房。那舊房老孔家住時,日子興旺得不得了,老孔家搬走,賣給老周家,不到一年,老子得病兒子也得病,迅速就家敗人亡。這件事讓村裡人再也不敢靠近舊房子了。

    小久子卻不管,許多時候,比方老孔家搞完一場基本建設又長時間不搞,那沉悶的日子石塊一樣摞到一起,一閒下來,他就躺到舊房的牆根底下,在那裡回想孔興洋住歇馬山莊時每天上班下班威風凜凜的樣子。命和命的不同常常讓他喪氣,正因為這個,他更加羨慕孔興洋,崇拜孔興洋,似乎在一些人和另一些人之間,永遠隔著一道深溝,一些人的風景,另一些人永遠看不到,你要想看到,就必得抻著脖子張望。

    說起來,他願意張望孔興洋那邊的風景,都因為那年夏天孔家買了電視,他夾在村人中間也去看過。對於小久子,那風景中最重要的一景就是孔興洋看電視的樣子。那時電視裡正演一些女子用手打球,村裡人看不懂,很快就退了一半,孔興洋卻在門口堵著大伙,說這是中國女排和世界女排比賽,中國勝了七場,這是最後一場,這一場勝了,就是八連冠了。什麼是八連冠,八連冠和鄉下人有什麼關係,沒有人懂。孔興洋卻懂,他不但懂,還激動得一陣一陣拍巴掌,好像中國隊贏了就是他贏了。那天晚上,中國一再贏球,孔興洋那張四方臉別提有多麼燦爛了,抹了油彩似的。他看電視,小久子就在一旁看他,他不知道孔興洋為什麼高興,他不明白為什麼孔興洋會把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當成自個兒的事,為什麼他和村裡鎮上人交往還不夠,還要在心裡和那麼多不相干的人交往。

    從那之後,他常常夜裡在孔興洋家窗外溜躂,那時,孔興洋家和村裡其他人家一樣,院子沒有大門;那時,孔興洋在電視上看中央的人外國的人,他就在窗外看孔興洋。十幾年後,電視普及,他也買來一台小電視,忘記看了幾回,那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通了他的血管,中國隊贏球,他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在心裡也跟那麼多不相干的人有了關係,那一刻,他別提有多高興了,別人家的風景最終也成了自個兒的風景,他彷彿重活了一回,他覺得自個兒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小久子了,他高大、牛氣,再也不是原來那個窩囊廢了。可是不知怎麼一出了屋子,一離開電視,那股氣兒就散了,尤其遇到鞠老二。有一回,中國奧運申辦成功,他興致勃勃跟鞠老二講,他一句話就把他撞到南牆:窮精神!快想辦法泡個老婆吧。頂得他每逢上老孔家幹活,都暗自巴望著有機會和孔興洋說點什麼,說一說中東局勢,伊拉克戰爭,他半夜裡趴在窗外往屋裡望,其實就為了這個。這一點,鞠老二永遠不會明白。也是知道他不明白,他逼他,他才說不出話。

    想到這些,剛才蓄滿在胸腔裡的憤怒突然轉移,轉移到鞠老二身上,這使一時間漫無目的的小久子一下子有了目的。他轉過身,下了土岡,繞過一眼老井,扛著鎬頭朝後街走去。

    屯街上有幾個老人在曬太陽,他們旁邊,圍了一群髒兮兮的狗和鴨子,經過他們時,小久子故意梗了梗脖,羅圈腿有了某種底氣似的甩開了大步。不到五分鐘,鞠老二的家就雄赳赳聳立在小久子眼前了。鞠老二家院外有一堵高高的院牆,虎氣生生的樣子就像家裡的日子過得多麼好,都是鞠老二太要強了,打腫臉充胖子。老婆動輒就脫光了衣裳往外跑,你牆砌得再高也體面不到哪兒去。推開院門那會兒,小久子突然有些發慌,因為那個瘋老婆要是不在家,他這一趟可就白來了,這一趟自來了,也就沒有下一趟了,等於他這一輩子都完蛋了。一種預想不到的緊張揪住小久子心窩時,他的眼前頓時漆黑一片,他甚至覺得腿都有些軟了。然而,就在他手扶院牆,努力讓自個兒站穩時,窗玻璃上有影子在晃動,不久,鞠老二的瘋女人就披散著頭髮,抱著胳膊護著胸前兩隻肥大的奶子,從屋裡走了出來。

    一陣激動襲來,小久子下體立即有了感覺。一些年來,每一次看她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跑,他的下體都有感覺,可以說,鞠老二最不體面的時候,是他小久子最最受用的時候,這也是鞠老二死活都想不到的。當然了,鞠老二最想不到的是,今天,在他要永遠地告別這個村子的時候,他要幹一件對鞠老二不義的事。也是他鞠老二對自個兒不仁,他才對他不義。小久子回頭朝前街望了望,見沒有任何動靜,便反鎖了院門,假裝沒事地錯過瘋女人,進了屋子。

    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因為瘋女人已經轉身跟進屋來,她不但跟進屋來,還傻呆呆地問,你來找俺有事兒嗎。當然有事,沒有事找你個瘋子幹什麼!小久子心裡這麼想著,並沒說出。現在,他不是要說,而是要做。他盯住瘋女人的奶子,穩了穩神兒,據說瘋女人之所以瘋了,就是十幾歲的時候有人強姦過她;據說她每一次犯病的原因,都是夜裡鞠老二逼她要她。現在,小久子不怕她犯病,他幹完事兒就離開村子,她瘋不瘋跑他才不管。可是,就在小久子解開褲帶,決心撲到瘋女人身上時,對方突然咧開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並邊哭邊說,饒了俺吧小久子你饒了俺吧。

    小久子一下子呆了,解褲帶的手顫了起來。她居然哭了,這實在想不到。他不知道是不是鞠老二每一次要她她都要哭,他只知道.他完蛋了!他一直激盪的下體已經沒戲了!萬分沮喪地繫著褲帶時,想哭的不是瘋女人,而是小久子,他太想像瘋女人那樣放聲大哭一場了。可是還不等他哭出來,瘋女人脫開了衣裳,她先是兩手交叉擼掉上衣,之後去拽褲子。露出一身赤條條的白肉時,小久子突然明白了什麼,一個衝勁兒衝出屋子衝出院子,從牆頭上跳了出去。

    這是小久子這輩子做過的最聰明最漂亮的事了,連他自個兒都想不到,他竟然會清楚瘋女人脫衣裳不是給他,而是犯了病準備往大街上跑;他竟然會清楚,為了擋住瘋女人,逃出鞠家院子最好的辦法是跳牆而不是打開院門。得意當然是在離開村莊上了山道之後才湧出來的,這之前他太慌亂了,他慌亂得車子都騎不穩,跟頭把勢的。可是得意就像墳地裡的鬼火,在他心裡並沒久留,當他沿著山道,上了一道坎,一點點遠離了村莊,想哭的感覺再一次烏雲壓頂似的壓了過來。這一次,他想哭,不是哭他沒幹成瘋女人,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他從家裡出來,並沒想到要去鞠老二家,可半道殺出這麼個念頭,居然就再也回不去了,他都沒跟老媽說句什麼。從坡頂往坡底摜下來時,他覺得自個兒不是在飛,而是在往懸崖裡跌。

    沒跟老媽說句什麼,他心情壞透了,然而正是這心情,讓他沒有把自行車騎到老孔家,而是送回了原處,如果不能在臨走之前向老媽有些交代,那麼講借講還是對一輩子老實本分的老媽最好的交代了。

    老孔家的門仍然開著,他回村忙活了一圈也才不到一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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