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22章 天窗 (3)
    光從天窗追進來,把鞠老二的臉映得煞白,死人一樣。鞠老二已經是個死人了,就在剛才,他一程程往下萎的時候,小久子還因為害怕,直聲地叫著,可是現在,鞠老二真的死了,氣兒都斷了,小久子居然沒了感覺,一點兒都不害怕了,彷彿鞠老二僅僅是累了,睡一小會兒。前幾天,在地下室挖出一方空間的時候,每到中午,鞠老二都這麼躺一小會兒,半睜著眼睛對著天窗,醉酒似的迷迷瞪瞪。每當那時,小久子也要仰起臉去看天窗,還別說,看著看著,他也上了癮,也喜歡在午休的時候往外看,因為他發現,天窗鑲嵌在漆黑的洞口外面,如同夢境。說是夢,不是說那裡有多亮,而是在那瓦藍珵亮的世界裡,小久子矮小的身軀會突然變大,大到孔興洋那麼大,會像孔興洋那樣大老闆先生似的抱著膀子在院子裡晃。他甚至都能看到自個兒牛烘烘的表情。他從來不知道鞠老二從天窗裡看到了什麼,小久子只知道,他看到的自個兒不是自個兒,而是孔興洋,他牛烘烘地站在院子裡,相當威風。

    小久子待在那兒,看著鞠老二煞白的臉,張著瞳孔的眼。他的眼睫毛魚刺一樣,硬撅撅翹著,罩住眼球。它罩住眼球,卻沒有罩住瞳孔裡射出的光,那光錐子似的又尖又直。那光本是衝著天窗,可不知為什麼,當小久子呆呆的目光移向它,它竟直直地射向小久子。這時,小久子眼睛突然瞪大,騰一下站起,一個碰到障礙物的壁虎似的迅速後退,把身子緊緊箍到牆上。和牆箍成一體時,他覺得有一雙手勒住喉口,讓他愈來愈透不過氣。

    鞠老二死了,鞠老二是被他弄死的,他怎麼可能弄死鞠老二?害怕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小久子瑟縮起來,牙幫像篩篩子,後背一陣陣發冷。不光後背發冷,還覺得有一個針一樣尖銳的東西扎進小便,使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疼從下往上湧來,還連帶了別一樣的疼,就是幾天來鞠老二認定東西是他偷的,一遍遍拿眼神逼他,抓他的衣領折磨他,卡住脖子揉搓他時的疼。兩種疼糾纏一起,小久子頓時清醒:自個兒闖了大禍,殺死了鞠老二!自個兒在反抗鞠老二時失了手!失手,這一事實一點兒也不能減輕他的害怕,一點兒也不能減輕他的疼,因為他再窩囊,也明白這樣的道理,殺人償命。村裡龍興虎眼的虎爪子,就是在礦山幹活失手弄死礦長,判了死刑。他不想出去幹活,是因為家裡有個癱媽,可主要還是害怕,一個誰也不敢惹的人都被人欺負了,他一個窩囊廢怎麼能逃脫!不幸的是,.他不想被外人欺負,卻被鞠老二欺負,他不想死在鞠老二手下,最後鞠老二卻死在了自個兒手下。觸到這一事實,小久子箍在牆上的身體就像一隻脫了核的棗皮,一程程萎到地面。

    鞠老二萎到地面,不一會兒就斷了氣,他不但沒斷氣,氣還在他胸腔裡猛烈地抖,還抖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此時此刻,當清醒地知道自己殺了人,他多想像鞠老二那樣在不知不覺中斷了氣啊!小久子哭出了聲,那聲音在地下室迴盪,粗咧咧像打碎了瓦塊。不知哭了多久,小久子離開牆根兒,往鞠老二身邊湊了湊,伸手抹上鞠老二一直睜著的眼皮,彷彿粗咧咧的哭聲給自個兒壯了膽。其實不是,是他越哭越對鞠老二有了氣,要不是鞠老二不相信他,要不是鞠老二逼他,怎麼至於弄到這步田地。老孔家丟了東西,他也懷疑過鞠老二,可是他就從沒想過折磨他,倒是他沒有折磨人的氣量,不是條漢子,可你鞠老二有氣量也不能憑空賴人,不能欺負老實人。跟你多少年,間食的一條肉腸都要缺給你一半,你怎麼就這麼不相信人!越想越氣時,小久子止住哭聲,狠狠地戳了一下鞠老二,隨後,慢慢蹲起來,再次湊近鞠老二那張蠟黃的臉,咬牙切齒地說:看誰窩囊,你不窩囊還死在俺手裡!本是因為殺了人才害怕的,本是因為害怕才哭出聲來,可是小久子哭著哭著,居然哭出了另一種心情:冤屈,憤怒,自信。

    自個兒殺了人,自個兒一個瘦小的窩囊廢居然還能殺人!小久子抹了一把眼淚,盯了一眼死狗一樣蜷在牆角的鞠老二,慢慢站起來,在一點點離開地面的時候,他覺得有一種陌生的、從沒經歷過的東西從脊椎骨灌進來。它不尖銳,它一點兒都沒讓他疼;它不讓他疼,卻相當有力量,因為他的腰桿一下子直起來硬起來了。

    小久子腰桿硬起來,看都沒看鞠老二,就攀著泥沿往上爬。

    他想去自首,去告訴大娘兒們人是他殺的,他好漢做事好漢當。

    其實,他一直是一條好漢,在鞠老二一天天逼他的時候,在鞠老二想盡一切辦法折磨他的時候,他雖不說話也不還手,可他從沒屈服過。他不說話不還手,確是他膽小怕事沒有氣量,怕惹惱了鞠老二。可對他來說,默不作聲就是最大的氣量。剛才,要不是他覺得鞠老二誤解了他,以為他要招供,他也不會吭聲。他到底沒沉住氣,刺激了鞠老二,後悔死了,再次往上爬,是他的脖子太難受,想上去透透氣。誰知,鞠老二把他從半空拽下來,真正地成全了他。鞠老二把他從半空拉下來,還想怎麼折磨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鞠老二讓他變成了殺人犯,變成一條真正的好漢。要是他能大膽地去自首,那他就是一個更了不起的好漢了。

    可是腦袋剛剛探出地下室的天窗,小久子立即縮回身,咚一聲跳回原地。他聞到了一股味,一股瓦斯味。這味道告訴他,再堅持一會兒,就到吃飯的時候了。

    大娘兒們做飯不燒大鍋,用瓦斯,大娘兒們給他們的晌飯一向早,因為頭晌沒有間食。這是歇馬山莊的習慣,早飯不講究,晌飯所以來得早。其實晌飯也不是飯,僅僅是兩個麵包一根肉腸,但在他和鞠老二看來,比家裡的飯好吃一百倍。

    小久子跳回原地,往牆根兒靠了靠,要是有耐心和鞠老二在一塊兒囚著,他將等到兩份麵包兩根肉腸,他給過鞠老二太多肉腸了,要是能在自首之前撈上一回,也算沒白活。關鍵是他早上根本沒吃飯,一些年來,只要上老孔家幹活,他就不吃早飯,留著肚子專等晌午的麵包。

    一番鬥爭之後,小久子還是決定留下來等。之所以鬥爭,是覺得和一個死人囚在一塊兒不太好過。原來,光線打在鞠老二臉上,像在睡覺,現在,天窗的那孔亮光移到鞠老二脖子上,看去就是碎屍萬段中的一段,特別疹得慌。他一遍遍去掃鞠老二那段脖子時,身上的汗毛都站了起來。他可以去自首,去當好漢,卻受不住疹得慌。不過沒一會兒也就好了,在這一會兒,他咬了咬牙,讓自個兒鎮定下來;在這一會兒,他還感到了餓,肚子在嘩啦啦響。也許,是他的鎮定讓他感到了餓,也許,是他的餓讓他有些鎮定,反正,他一屁股坐了下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凡事都有個限數,你不怕開水燙,開水也就燙不著你。比方現在,小久子一旦坐了下來,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疹得慌了,光線從那截脖子上移開了,改變了自個兒的角度,關鍵是,當他坐下來,與鞠老二靠得近了,有個念頭吃了解藥的蛔蟲似的猛然抬頭:鞠老二還能活過來。

    小久子咬牙為自個兒壯膽時,確實想過沒什麼好怕的,你就是活過來我也不怕,你要是活過來再折磨我,肯定還得死到我的手裡。可誰知這麼想著,再看鞠老二,真就覺得活過來是極有可能的事了,畢竟連他自個兒都不知道那掀把是怎麼頂到鞠老二胸脯上的。這條蛔蟲抬了頭,小久子的眼睛裡立即發出光來,鉤子一樣鉤住鞠老二。

    此時,他盼望他活,不是想如何再一次在他的折磨中取勝,不是。而是想,如果他能活過來,如果他折磨他逼他,他一定毫不猶豫就去招供,他招了供,是有些窩囊了,不是條漢子了,可是那樣的結果鞠老二不會死,自個兒也不會死路一條。要是還能活著,是不是條漢子又怎麼樣呢。

    這麼想著,小久子兩手攥了攥,彼此鼓勁似的,一個激靈就讓它們分開,伸到鞠老二身上,去摸他的腿、胳膊,去摸他的臉。才不到一小時,感覺鞠老二已經有些涼了、硬了,但這一點也沒使小久子絕望,那條抬頭的蛔蟲伸展了它靈活的身體,使小久子也從未有過地靈活起來。他先是把鞠老二放平,之後去捶他的胸,那裡裝著一台發動機,大娘兒們的摩托車發動不起來時,往往用腳一踹就踹開了。鞠老二是人不是摩托,所以只能用手。

    可人就是不抵摩托,小久子怎麼捶都沒反應。萬念俱灰時,他叉開兩腿,騎到鞠老二身上,用手扒開他的嘴,嘴對嘴往裡呼氣。

    鞠老二的嘴臭不可聞,一股臭氣噴射而出時,他一陣噁心。他離婚的老婆就說他的嘴臭不可聞,可他就不知道這臭和臭弄到一起為什麼不能抵消。

    到了就要嘔出來時,小久子放棄了最後的努力,癱軟地坐回到牆根兒,像一頭剛鬧完圈的母豬似的呼哧呼哧喘著。盼望的事情沒有發生,應該非常絕望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小久子反而很平靜,好像在剛才用力時,把絕望也用了進去,好像絕望也是一股力氣,會用完用盡。他平靜地坐在地上,仰臉朝著天窗。天窗外珵亮珵亮,天窗外不遠處,就是大娘兒們的灶房,那裡的瓦斯氣盤上,正熱著兩個人的麵包和肉腸,兩個人的!現在,小久子望著天窗的夢想,已不再是如何把自己變成抱膀橫晃的孔興洋了,而是兩個人的晌飯。在經歷了一番勞作之後,他已經相當餓了,在經歷了一番勞作之後,是不是在投案自首前撈回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吃飯。

    小久子一口一口吞嚥著口水,隨後他閉上了眼睛。可是眼皮剛剛收攏,就聽大娘兒們在外面喊:兄弟,歇晌了,今兒個怎麼都不上來喝口水抽支煙。小久子睜開眼,瞪著牆壁,他知道這是客套,在沒丟東西之前,大娘兒們常常一頭晌一下晌在院子裡跟他們拉呱聊天,丟了東西,她就耗子躲進洞裡似的,再也不出來了。也都是她對他們態度的變化,才使鞠老二受不了,非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媽的!小久子在心裡罵了句,之後應道:嗨,來啦。

    小久子趕緊往上爬,他不能讓大娘兒們接近洞口。平時每次,他和鞠老二都是上去到外面吃,就是這兩天大娘兒們不理他們,他們也要上去。外面空氣好,可以抽煙,重要的是,不管是小久子,還是鞠老二,都願意讓大娘兒們看到他們心正不怕影子斜。鞠老二倒是巴不得他留在地下,就像他曾巴不得他不再來老孔家幹活,以證明東西是他偷的一樣,他就是不留,你心正我也心正。現在,小久子心肯定是正的,可是影子卻斜了,他弄死了鞠老二!這結果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在上邊吃了。他一個人上去,大娘兒們會察覺,在他還沒自首之前,在他還沒把兩個人的晌飯吃到嘴裡之前,他不願意提前露餡。他也可以在外面吃一份,下到地下再吃一份,可是他一個人在上面,在光天化日之下,總是不踏實。

    小久子毫不猶豫就爬到地面,瞇著眼睛從大娘兒們手裡接過塑料袋時,嘴裡咕噥了句什麼,好像說下面涼快,就又撲通一聲跳回地下。

    屬於自個兒的那一份——兩個麵包一根肉腸——很快就掠進肚子裡了,它們順他的喉口往下嚥時,乾巴巴的沒覺出任何味道。他吃得太急了,又沒有水。要是在上邊,是可以喝水的,大娘兒們家的自來水管就在外面。要是老孔家沒有丟東西,大娘兒們沒準兒能趴到洞口送水。當然了,要是老孔家沒丟東西,一切就不是眼下這個樣子了。小久子抻了抻脖子,努力尋找唾沫的同時,往天窗上望了望。天窗,是在下邊看的感覺,在上邊看,就只是一個洞的洞口。他知道,此時此刻,大娘兒們根本不會理睬這個洞口。孔興洋廠子裡晌午有飯,他和他的孩子們都不回來,大娘兒們一個人在家,對付一口,就偎在床頭看電視了。也是奇怪,她就愛晌午看電視,她和孔興洋不一樣,看電視從不看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只看電視劇。長拖拖躺在那裡,看著看著就睡了,到最終你不知道她究竟是看電視劇,還是睡覺。

    小久子愣了一會兒,又收回目光,看著手裡另外一份麵包和肉腸。這一看,事情卻發生了變化,他再也不想吃它們了。他不想吃,不是覺得口乾吃不下,而是印象中大娘兒們躺在家里長拖拖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家裡的老媽。

    想起家裡老媽,小久子一張乾癟的小臉潑了豬血似的騰地漲紅。尤其當看到手裡的麵包肉腸,他的心就已經是一棵懸在風中的草葉了,翻捲得上天入地。麵包肉腸,說起來算不上什麼好東西,即使窮也買得起,可是鄉下人就這熊習慣,有粗茶淡飯吃著,很少買,只有那些孩子小的女人才肯花這份錢。每一回缺給鞠老二那一半。心裡都覺得虧,覺得虧,又不能不缺,他對自個兒的窩囊簡直恨之入骨了,尤其鞠老二把他給的那一半裝到包裡,留給他那個不傻的兒子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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