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17章 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 (7)
    有了伴的日子要多快有多快,轉眼之間,夏天過去,秋天也過去了,整個歇馬山莊苞米都收光了,只剩成子家的苞米還在地裡獨立寒秋。見再不收已經說不過去,李平便攜了潘桃來到自家苞米地裡。這一天,聽到樹葉嘩啦啦響,從另外的空間感受了時光的流逝,李平想起,自己居然四五個月沒有回一趟娘家了。她於是告訴潘桃,苞米收完,她要回趟娘家,住個三天五天。李平正說著,潘桃砍苞米的手不動了。許久,她轉過臉,對李平說,娘家這麼遠,看不看其實都一樣,全是形式,我都不怎麼回。

    李平說,這可不是形式,是牽掛,你不回,隔三岔五總能望見,能聽見。潘桃明知道李平的話是在理的,可是偏偏不往理上說。她說你總改不了你的面面俱到,把自己搞得不像自己,你要走,我就上城裡去看玉柱。不叫有你,我不知去了幾千回了。這一回,彷彿一顆子彈打中了李平。潘桃上城看玉柱,這和李平沒有一點關係,可是這話卻像一顆子彈,一下子就制服了李平,她長時間不語。事情弄到這步田地,這麼你一尺我一丈地往深處走,她們都看到,等在前邊的,絕不是什麼美好景色,誰就此打住誰才是聰明的。李平當然不是傻子,再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她不提回娘家,潘桃也不說上城,兩個人便一心一意地砍著地裡的苞米。

    然而,這一事件之後,無論是李平還是潘桃,都隱隱地感到,她們之間,有了一道陰影。那道陰影跟她們本人無關,而是跟她們所擁有的生活有關,但又不是她們眼下的生活,而是在她們眼下的生活之外,是她們的更大一部分生活,只是她們暫時忘了它們而已。還好,她們並沒有就此想得更多,她們也根本沒往深處想,她們只是希望在她們暫時的生活中發生一些什麼事情來驅走陰影。

    事情確實發生過。是在第一場霜落到歇馬山莊山野地面那天發生的。那一天,李平姑婆婆天還沒亮,就來到成子家拽開了屋門。姑婆婆顯然沒有洗臉,眼角滯留著白白的眼屎。姑婆婆進到屋裡,不理李平,兩手捏著腰間的圍裙,氣哼哼直奔李平新房。

    當她站在新房的中央,看到了炕上被窩裡確如她預料的那樣,還躺著一個人,嘴唇一瞬間哆嗉起來。你……你……姑婆婆先是指著炕上的人,然後彷彿這麼指不夠準確,又轉向了從後面跟進來的李平。姑婆婆的臉青了,如∼張茄子皮,之後,又白了,如乾枯的苞米葉。姑婆婆看定她眼中的成子媳婦,眼裡有一萬隻箭往外射。姑婆婆終於說出話來:我告訴你成子媳婦,我們於家說的可是一個媳婦,不是兩個!看你把日子過成什麼樣子,弄那麼一個妖不妖仙不仙的人在身邊,這是過日子嗎?!李平起初還決定忍讓,讓姑婆婆盡情抖威風,可是見出語傷人,又傷的是潘桃,便說,大姑,別這麼說話,不好是我不好。這時,潘桃從炕上翻了起來,嗷的一聲,李平你沒有錯你憑什麼認錯,要錯是你大姑的錯,她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憑什麼回來管你於家的事!於家的日子怎麼過,跟她有什麼關係!然而潘桃剛說完話,堂屋裡就衝出了另一個人的聲音:潘桃你是誰家媳婦,你能說你不是老劉家的媳婦嗎,誰允許老劉家的媳婦住到老於家?

    進門的是潘桃的婆婆。顯然,李平的姑婆婆和她早已串通好;顯然,兩個年輕媳婦形影不離時,兩個老媳婦也早就形影不離劍拔弩張了。見兩個婆婆一齊指向潘桃,李平終於忍不住,李平說,這確實是我的家,你們這麼一大早闖進別人家吵架,是侵犯人權,都什麼時候了,都新世紀了。李平的聲音相當平靜,語調也很柔和,但誰都能聽出其中的不平靜,其中的凌厲。這一點潘桃很感意外,似乎終於從李平身上看到了對浪漫的維護。

    李平能說出這樣的話,自己也毫無準備。但那話一旦出口,就有了一種理直氣壯的感覺,站穩站直的感覺。這感覺對此刻的她,要多重要就有多重要。有了這感覺,可以從骨子裡輕視姑婆婆們的尖刻話語,可以衝她們笑,可以聽了就像沒聽到一樣。說出那樣的話之後,李平轉身就離開屋子,到院子裡打水洗臉。潘桃也跳下炕,隨她來到院子裡,留下兩個婆婆在屋子裡瘋狂地自言自語。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說來也是非常奇妙,你硬了,她反而軟了,兩個婆婆從屋裡走出來時,居然徹底地改過臉色,好像剛才滿臉烏紫的她們從後門走了,現在走出來的是她們的影子。她們在院中央停了下來,潘桃的婆婆說:桃,我都是為了你好,都是村裡人在說。李平的姑婆婆說:侄媳婦,就算俺狗咬耗子多管閒事,你可千萬別生氣,你倆可要好長遠點。說罷,她們飄出院子,剩下潘桃李平四目相對。

    一場勝利不但將潘桃和李平的友誼往深層推了一步,抹去了陰影,且讓她們深刻地認識到,她們的好,絕不是一種簡單的好,她們的好是一種堅守、一種鬥爭,是不向現實屈服的合唱。

    她們的友誼有了這樣的昇華,真讓她們始料不及,有了這樣的昇華,夜裡留在李平家睡覺的意義便不再是說說話而已,睡覺的意義變得不同凡響了。因為睡覺的意義有了這樣重大的不同凡響,後來的日子,她們即使沒有話講,也要在一起。她們在一起,看一會電視,就進入睡夢,彷彿是個簡單的睡伴。

    然而,她們的未來生活,潛伏著怎樣的危機,姑婆婆那旬意味深長的話,到底有著怎樣的寓意,她們一點都不曾知道。,那個山莊女人現有的生活之外的生活,那個屬於她們的更大一部分生活,是在什麼時候又轉回山野,轉回村莊,轉回家家戶戶的,誰也說不清楚。它們既像地球和太陽之間的關係,是公轉的結果,又像地球和自己的關係,是自轉的結果。說它公轉,是說它跟季節有著緊密的聯繫,說它自轉,是說它跟鄉村土地的瘠薄留不住男人有著直接聯繫。它最初磕動山莊女人們的心房,是從寒風把河水結成冰碴那一刻開始的。其實是那日夜不停的寒風扮演了另一部分生活的使者,讓它們一夜之間,就鋪天蓋地地襲擊了鄉村,走進了鄉村女人等待了三個季節的夢境。它們先是進入鄉村女人夢境,而後在某個早上,由某個心眼直得像燒火棍一樣的女人挑明——上凍啦,玉柱好回來啦——她們雖然心直,挑明時,卻不說自家男人,而要從別人家的男人打開缺口。而這樣的消息一經挑明,家家戶戶的院子裡便有了朗朗的笑聲,堂屋裡便有了霍刺霍刺的鏟鍋聲。

    潘桃,正是從婆婆用鏟子在鍋灶上一遍一遍翻炒花生米時,得知這條消息的。到了冬天,在外做民工的男人們要打道回府,這是早就展現在她們日子裡的現實,可一段時間以來,她們被一種虛妄的東西包圍著,她們忘掉了這個現實之外的現實,或者說,她們進入了一個近在眼前的現實;那個屬於山莊每一個女人的巨大的現實向潘桃走近時,潘桃竟一時間有些惶悚,不知所措。那情景就彷彿當初玉柱離她而去那個早上。潘桃將這個消息轉告李平,李平的反應和潘桃一樣,一下子愣在那裡。她倆長時間地對看著,將眼仁投在對方的眼仁裡。看著看著,眼睛裡就同時飛出了四隻鷗鳥。它們開始,還羞羞答答,不敢展翅,沒一會兒,就亮開了翅膀,飛向了眼角、眉梢,飛向了整個臉頰。對另一部分生活的接受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它們原本就是她們的,它們原本是她們的全部,她們曾為擁有這樣的生活苦苦尋覓,她們原以為一旦覓到就永遠不會離開,可是,它們離開了她們,它們毫不留情,它們一走就根本不管她們,讓她們空落、寂寞,讓她們不知道幹什麼好,竟然把豬都放了出去,讓她們困在家裡覺得自己是一個四處亂爬的地瓜蔓子。一程一程想到過去,李平感激地看著潘桃,潘桃也感激地看著李平。

    李平說,真不敢想像,要是不遇到你,我這一年怎麼打發?潘桃說,我也不敢想像,要是你也旅行結婚,不在大街走那麼一回,讓我看見你就再也放不下,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李平說,其實跟怎麼結婚沒有什麼關係,主要是緣分,還是命運,誰叫我們都是歇馬山莊的新媳婦。潘桃說,我同意緣分,也同意命運,但有相同命運的人不一定能走到一塊兒,就說你姑婆婆家的兩個閨女,結婚當年就生了孩子,連乳罩都不戴了,整天晃著髒乎乎的前胸在大街上走,你能跟那樣的人交往?潘桃說完,兩人竟咯咯地笑起來,最後,李平說,潘桃,看來我們需要暫時地分開了。

    潘桃說可不是,真討厭,他們倒回來幹什麼?!矯情歸矯情,盼望還是一點點由表及裡地進入了她們的日常生活。潘桃不再動輒就往李平家跑了,而是在家裡裡外外收拾衛生。李平不但地下棚上家裡家外掃了個遍,還到鎮子上買來天藍色油漆,重新漆了一遍門窗。盼望在她們做完了這一切之後,又由表及裡地進入了她們身體,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她們分別從內心裡趕走對方,一個人在新房裡默默地等待一個如膠似漆的擁抱的時候,一種刻骨銘心的身體裡的飢渴竟山塌地陷般率先擁抱了她們。

    冬月初三,歇馬山莊的民工們終於有回來的了。他們先是由後街的王二兩帶頭,然後山路那邊,就像出蘑菇一樣,一個一個鑽出來。他們由小到大,由遠到近,幾乎兩三天裡,就一股腦擁進村子。他們背著行李,大步流星走在山路上韻樣子,就像電影裡的土八路,他們進村之後每家每戶攆雞攆鴨的樣子又像鬼子進村。歇馬山莊,一夜之間,瀰漫了雞肉的香味燒酒的香味。這是莊戶人一年中的盛典,這樣日子中的歡樂流到哪裡,哪裡都能長出一棵金燦燦的臘梅。

    然而,歡樂不是鄉村的土地,不可以平均分配。在歡樂被擱淺在大門外的人家,臘梅是一棵只長刺不開花的枝條。當捎口信的人說,玉柱和他的父親,和一家裝修公司臨時簽丁合同,要再干倆月。空氣裡頓時就長出了有如梅花瓣一樣同情的眼睛。在外邊,誰能攬到額外的活誰就是英雄好漢,最被人羨慕,可同到家裡,就完全不同,捎信人倒變成了英雄好漢。捎口信的人剛走,潘桃就晃晃悠悠回到屋子,一頭栽到炕上。

    在婆婆眼裡,潘桃的表現有些誇張了,無非是晚回來幾天,又不是遇到什麼風險,是為了賺錢,大可不必那個樣子。再說了,就是真的想男人想瘋了,人面上也得裝一裝,那個樣子,太丟人現眼了。但是,婆婆沒有說出對潘桃的不滿。自從寒風把男人們要回來了的消息吹了回來,婆婆也變了樣子,變回到年初潘桃剛結婚時那個樣子,一臉的謙卑,好像寒風在送回山莊女人丟失在外的那一部分生活時,也帶回了溫和。

    潘桃的婆婆不讓潘桃幹活,不停地沖潘桃笑,當天晚上,還做了兩個荷包蛋端到西屋,小心翼翼說,桃,起來吃呵,總歸會回來的嘛!一連好幾天,潘桃都足不出戶,她的母親聞聲過來叫過她,要她回娘家住幾天,潘桃沒有答應。父親回來了,娘家的歡樂屬於母親而與她無關。婆婆勸她上外邊走走,散散心,或到成子媳婦家串串,潘桃也沒有理會。山莊的女人一旦被男人摟了去,說話的聲調都變得懶洋洋了,她不想聽到那樣的聲音。李平倒不至於那麼膚淺,會當她的面藏著掖著,故意說男人回來的不好,甚至會說多麼想她,可是,好是藏不住也掖不住的,相反,越藏越掖越露了馬腳。冬月,臘月,兩個月的時光橫亙在潘桃面前,實在是有些殘酷了,它的殘酷,不在於這裡邊積淤了多少煎熬和等待,而在於這煎熬和等待無人訴說,而在於這煎熬和等待裡,抬頭低頭,都必須面對一個人——婆婆。

    女人的世界其實沒多大,就兩個人。李平實在了不起,李平的總結太精闢了。李平的男人回來了,就有了她的又一個世界,李平有了那樣男人女人兩個人的世界,便拋下她,撇下她,婆婆便成了她唯一的世界。最初的日子,潘桃對婆婆是拒絕的,不接受的,婆婆衝她笑,她不看她,婆婆把飯做好,喊她吃飯,她愛理不理,即使吃,也要等著婆婆的喊停下十幾分鐘之後,那樣子好像是婆婆得罪了她,是婆婆導演了這天大的不公。結婚以來,她一直拒絕著與婆婆交流,她將一顆心從李平那裡收回來,等待的本是玉柱那巨大的懷抱,現在,那懷抱不在,卻出現了躲避大半年的婆婆,這哪裡是什麼不公,簡直就是老天爺冥冥之中對她的懲罰,那意思好像在說,這一回看你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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