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心裡裝著多少東西,男人永遠無法知道。潘桃結了婚,可算得上一個女人了,可潘桃成為真正的女人,其實是從成子媳婦從門口走過的那一刻開始的。那一刻,她懂得了什麼叫嫉妒,還懂得了什麼叫複雜的情緒。情緒這個尤物說來非常奇怪,它在一些時候,有著金屬一樣的份量,砸著你會叫你心口鈍疼;而另一些時候,卻有著煙霧一樣的質地,它繚繞你,會叫你心口鬱悶;還有一些時候,它飛走了,它不知怎麼就飛得無影無蹤了。從臘月初八到臘月二十三,整整半個月,潘桃都在這三種情緒中往返徘徊。某一時刻,心口疼了,她知道又有人在議論成子媳婦了,常常,不是耳朵通知她的知覺,而是知覺通知她的耳朵,也就是說,議論和她的心疼是同時開始的。某一時刻,煙霧繞心口一圈圈圍上來,叫你悶得透不過氣,需長噓一口,她知道她目光正對著街東成子家了。潘桃後來極少出門,潘桃不出門,也不讓玉柱出門,因為只有玉柱在家,她的婆婆才不會喋喋不休講成子媳婦。
玉柱一天天守著潘桃,玉柱把潘桃的挽留理解成小兩兒口間的愛情。事實上,小兩兒口的愛情確實甜蜜無比,潘桃只有在這個時候,整個一個人才輕盈起來,放鬆起來。過了小年,玉柱身前身後繞著,潘桃都快把那個叫著情緒的東西忘了,可情緒這東西要多微妙有多微妙,就在玉柱被潘桃纏得水深火熱的夜裡,那莫名的東西從炕席縫鑽了出來。當時玉柱正用粗糙的手撫著潘桃細膩的小臉親吻,親著親著,自言自語道,要不是旅行結婚,真的不會發現你是那麼瘋的一人,看在城裡那幾天把你瘋的。潘桃突然僵在那裡,眼盯住天棚不動了。她不知道那個東西怎麼又來了,它好像是藉著「旅行」這個字眼來的,它好像一場電影的開頭,字幕一過,眼前便浮現了一段潔白的頸窩,一身大紅婚紗,耳邊便響起了歡快的鼓樂聲,婆婆尖銳的話語聲:看人家,叫吃蔥就吃蔥。潘桃的眼窩一陣陣紅了,一種說不出的委屈,被衝擊的飯渣一樣泛卜來,潘桃把臉轉到玉柱肩頭,任玉柱怎麼推搡追問,就是不說話。
一場婚禮成了潘桃的一塊心病,這一點成子媳婦毫無所知。
結婚第二天,成子媳婦就換了一身紅軟緞對襟棉襖下地幹活了。
成子媳婦沒有婆婆,成子的母親去年八月患腦溢血死在山上,剛過門的新媳婦便成了家庭裡的第一女主人。成子媳婦早上六點就爬起來,她已經累了好幾天了,前天,娘家為她操辦了一通,她人前人後忙著,昨天,演員演戲一樣繃緊神經,挺了一整天,夜裡,又碎掉了似的被成子糅在骨縫裡。但新人就是新人,新人跟舊人的不同在於,新人有著脫胎換骨的經歷,新人是怎麼累都累不垮的,反而越累越精神。成子媳婦臉蛋紅紅的,立領棉襖更兀現了她的幾分挺拔。她燒了滿滿一鍋水,清洗院子裡沾滿油污的碗和盆。院子裡一片狼藉的靜,偶爾,公公和成子往院外抬木頭,弄出一點聲響,也是唯一的聲響。這是可想而知的局面,宴席散去,熱鬧走遠,真實的日子便大海落潮一樣水落石出。作為這海灘上的拾貝者,成子媳婦有著充分的精神準備。她早知道,日子是有它的本來面目的,正因為她知道日子有它的本來面目,才有意製造了昨天的隆重和熱鬧,讓自己真正飄了一次,仙了一次。一個鄉下女人的道路,確實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告別了這個日子,你是要多沉就多沉,你會結結實實夯進現實的泥坑裡。
這是成子媳婦和潘桃的不同。潘桃怕空前絕後,成子媳婦就是要空前絕後,因為成子媳婦瞭解到,你即使做不到空前,也肯定是絕後的。成子媳婦過於現實過於老道了。成子媳婦之所以這麼現實老道,是因為她曾經不現實過。那時她只有十九歲,那時她也是村子裡屈指可數的漂亮女孩,她懷著滿腦子的夢想離家來到城裡,她穿著緊身小衫,穿著牛仔褲,把自己打扮得很酷,以為這麼一打扮自己就是城裡的一分子了。她先是在一家拉麵館打工,不久又應聘到一家酒店當服務小姐。因為她一直也不肯陪酒又陪睡,她被開除了好幾家。後來在一家叫做悅來春的酒店裡,她結識了這個酒店的老闆,他們很快就相愛了。她迅速地把自己苦守了一個季節的青春交給了他。他們的相愛有著怎樣虛假的成分,她當時無法知道,她只是迅速地墜入情網。半年之後,當她哭著鬧著要他娶她,他才把他的老婆推到前台。他的老婆當著十幾個服務員的面,撕開了她的衣服,把她推進要多骯髒有多骯髒的萬丈深淵。從污水坑裡爬出來,她弄清了一樣東西,城裡男人不喜歡真情,城裡男人沒有真情。
你要有真情,你就把它留好,留給和自己有著共同出身的鄉下男人。用假情賺錢的日子是從做起又一家酒店的領班開始的,用假情賺錢的日子也就是她尋找真情的開始。沒事的時候,她換一身樸素的衣服,到酒店後邊的工地轉。那裡面機聲隆隆,那裡全是她熟悉又親切的鄉村的面孔,可是,就像她當初不知道她的迅速墮入情網是自己守得太累有意放縱自己一樣,她也不知道她的出賣假情會使她整個人也變得虛假不真實。她在工地上,大街上,轉了兩年多,終是沒有一個民工敢於走近她。那些民工看見她,嬉皮笑臉拿眼譏諷她、挑逗她,小姐,五角錢,玩不玩?與成子相識,就是這樣一次遭到挑釁的早上。她從一幫正蹲在草坪上吃早飯的民工前走過,一個民工喝一口稀粥,向天上一噴,嗷的一聲,小姐,過來,讓俺親一下。她沒有回頭,可是不大一會兒,只聽後邊有人扯打起來,一個聲音摔碎了瓦片似的,粗裂地震著她的後背,她是誰她是俺妹,你耍戲俺妹就是不行。一行熱淚驀地流出了她的眼窩。與成子的相識是她的大德,他人好,會電工手藝,是工地上的技術人員。
為了她的大德,她辭掉領班,回到最初打工的那家拉麵館;為了她的大德,她在心裡為自己準備了一場隆重的婚禮,她要用她掙來所有不乾淨的錢,結束那場城市繁華夢——那哪裡是夢,那就是一場十足的禍難!一場熱鬧的婚宴既是結束又是開始,結束的是一個叫著李平的女子的過去,開始的是一個叫著成子媳婦的未來。臘月的日子,小北風在草垛上空穿行,掀動了帶有白霜的草葉,空氣裡到處瀰漫著凍土的味道,田野、屯街,空空蕩蕩。臘月的日子,無論怎麼說都更像結束而不像開始。但是,你只要看看成子家門楣上的雙喜字,門口石柱上的大紅對聯,看看成子媳婦臉頰上的光亮,你就知道許多開始跟季節無關,許多開始是隱藏在一張紅紙和門板之間的,是隱藏在一個人的內心深處的。成子媳婦在結婚之後的第一個上午,臉頰上的光亮是從毛孔的深處透出來的,心裡的想法是通過指尖的滑動流出來的。她洗碗刷鍋,家裡家外徹底清掃了一遍,她的動作麻利又乾淨,一招一式都那麼迅捷。因為不瞭解歇馬山莊鄰里鄉親們的情況,她沒有參與公公和成子還桌還盆的事,到了正午,她在鍋裡熱好剩菜剩飯,門檻裡一手撫著門框,響脆的聲音飄出屋簷,爸——成子——吃飯啦——女主人的派頭已經相當的足了。
就像一隻小鳥落進一個陌生的樹林,這裡的一草一木,成子媳婦都得從頭開始熟悉,蘿蔔窖的出口,乾草垛的岔口,磨米房的地點,溫泉的方位。因為出了臘月就是正月,出了正月就是民工們離家出走的日子,成子媳婦不想忽視每頓飯的質量,包餃子,蒸豆包,蒸年糕,炸豆腐泡。成子媳婦尤其不想忽視每一個同成子在一起的夜晚,腿、胳膊、脖子、後背、嘴唇、頸窩、胸脯,組合了一架顫動的琴弦,即使成子不彈,也會自動發出聲音。它們忽高忽低,它們時而清脆悅耳,時而又沙啞蒼勁。當然成子是從不放過機會的。她的光滑她的火熱,她的善解人意,都沒法不讓他全身心地投入,徹頭徹尾地投入,寸草寸金地投入。
被一個人真心實意地愛著的感覺是多麼幸福!在這巨大的幸福中,成子媳婦對時光的流逝十分敏感,每一夜的結束都讓她傷感,似乎每一夜的結束對她都是一次告別。到了臘月二十八,年近在眼前,成子媳婦竟緊張得神經過敏,好像年一過,日子就會飛起來,成子就會飛走。於是大白天的,就讓成子抱她親她,成子是個粗人,也是一個不很開放的人,不想把晚上的事做到白天,就往旁邊推她,這一推,讓成子媳婦重溫了從前的傷痛,她趴到炕上,突然的就哭了起來。她哭得肝腸寸斷,一抽一抽地,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成子傻子一樣站在那裡,之後趴下去用力扳住她的肩膀,一句不罷一句地詢問到底怎麼啦,可越問成子媳婦越哭得厲害,到後來,都快哭成了淚人。
日子過到年這一節,確實像打開了一隻裝著蝴蝶的盒子,撲稜稜地就飛走了。子夜一過,又一年的時光就開始了,而正月初一剛剛站定,不覺之間,準備送年的餃子餡又迫在眉睫。接著是初六放水洗衣服,是初七天老爺管小孩的日子又要吃餃子,是初九天老爺管老人的日子要吃長壽麵,是初十管一年的收成要吃八種豆的飯,當那麵糊糊的綠豆黃豆花生豆吃進嘴裡,元宵節的燈籠早就晃悠悠掛在眼前了。被各種名目排滿的日子就是過得快,這情形就像火車在山谷裡穿行,只有有村莊樹木、河流什麼的參照物,你才會真切地感受到速度,而一下落入一馬平川無盡荒野,車再快也如靜止一般。在這疾速如飛的時光裡,潘桃沒有像成子媳婦那樣,一進婆家門就沒命忘我地幹活。潘桃旅行結婚,潘桃的婚事沒有大操大辦,沒有大操大辦的婚禮如同房與房之間沒有牆壁沒有門檻,你家也是我家。
儀式怎麼說都是必要的,穿著一身素色衣服從城裡回來的潘桃,一點都不覺得跟從前有什麼兩樣,不覺得自己從此就是為人媳婦,就是人家的人了。一早醒來睜開眼睛,身邊出現的是玉柱,是公婆而不是爹媽,反而讓她感到委屈,更懶得做活。當然,潘桃不能死心塌地投入劉家日子的重要原因還在她的婆婆身上,她的婆婆對她太客氣了,一臉的謙卑。只要潘桃在堂屋出現,她就慌得不知該做什麼,對著潘桃的臉兒傻笑,好像潘桃是她的婆婆;要是潘桃想去刷碗,人還沒到就會被她連推帶拽推回屋裡。這讓潘桃一直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在這疾速如飛的時光裡,潘桃一點點從一種莫名的陰影中跋涉出來,雖然不時地,還能從婆婆嘴裡、鄰居嘴裡、娘家母親嘴裡,聽到一些有關成子媳婦的裊裊餘音,但她已經不能真切地感受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了。感覺這東西,是會被時間隔膜的,感覺這東西,也會在時間的流動中長出一層青苔。
有時,潘桃會不由自主地想,當初那是怎麼了呢?怎麼會被俗不可耐的大操大辦搞壞了心情?再怎麼講,旅行結婚也是與眾不同的,自己要的,難道不是與眾不同嗎?!潘桃隔膜了最初的感覺,也就不太忌諱人們怎麼談論成子媳婦了。當然人們在談論成子媳婦時,總不免要捎上她:桃,你怎麼不能大張旗鼓辦一下,讓我們看看光景?你就顧自個上城看光景,那裡就是好嗎?潘桃不會講為什麼不辦,也不會講城裡光景好不好,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要不得別人摻和。但在這疾速如飛的時光裡,有一個東西,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一直在她身邊左右晃動,它不是影子,影子只跟在人的後邊,它也沒有形狀,見不出方圓,它在歇馬山莊的屯街上,在屯街四周的空氣裡,你定睛看時,它不存在,你不理它,它又無所不在;它跟著你,亦步亦趨,它伴隨你,不但不會破壞你的心情,反而叫你精神抖擻神清氣爽,叫你無一刻不注意自己的神情、步態、打扮;它與成子媳婦有著很大的關係,卻又只屬於潘桃自己的事,它到底是什麼?
潘桃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潘桃只知道無怨無悔地攜帶著它,拜年、回娘家、上溫泉洗衣服。潘桃再也不穿旅行結婚時穿的那套休閒裝了,對於休閒的欣賞是需要品位的,鄉下人沒有那個品位。潘桃換了一套大紅羊毛套裙,外面罩上一件紅呢大衣,腳上是高腰皮靴。她走起路來腳步平推,不管路有多麼不平,都要一挺一挺。她見人時,滿臉溢笑。潘桃一旦把自己打扮起來,一旦注意起自己的舉止,喝彩聲便像冬日裡的雪片一樣飄至而下,好像來了一場強勁的東風,把昔日飄蕩在村東成子媳婦家的喝彩一遭刮了過來。潘桃幾乎都感到村東頭的空蕩和寂寞了。
如此一來,原來是潘桃自己都沒有搞清楚的想法,被人們口頭表達了出來:你說是成子媳婦好看,還是潘桃好看?當然是潘桃,那成子媳婦要是不化妝,根本比不上咱村的潘桃。你說是成子媳婦洋氣還是潘桃洋氣?怎麼說呢,在早真沒覺得潘桃洋氣,就是個俊,誰知這結了婚,那麼有板有眼打扮起來,還真的像個城裡人。人們把這些比較當著潘桃說出來,是怎樣滿足著潘桃失落已久的心情呵!潘桃臉上的笑會毫無拘束地向四處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