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13章 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 (3)
    潘桃不謙虛,不否定,也不張揚,該幹什麼幹著什麼,一如既往。但是人們在這句話後面,往往還跟著另個一句話:這兩個新媳婦,還比上了。這樣的話,就沒有前邊的話含蓄,也沒有前邊的話中聽,好像一支扒苞米的錐子,一下子就穿透本質。潘桃在心裡說,誰比了,分明是你們大家比的嘛,俺自從大街上看過她一眼就再沒見過面,她長得什麼樣都記不得了,俺憑什麼跟她比。但是嘴上沒說。

    不管在心裡怎麼跟別人強,潘桃還是不得不承認,成子媳婦,已經驅之不去地深入了她的內心,深入了她的生活。她最初還是隱蔽的,神秘地繞在她的身邊,後來,她被人們揭破,請了出來。她一旦被人們揭破,請了出來,又反過來不厭其煩地警醒著潘桃——她在跟成子媳婦比著。這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事實,也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許多時候,走在大街上,或上溫泉洗衣服,她都在想,成子媳婦在家幹什麼呢,成子媳婦會不會也出來洗衣服呢,為什麼就一次也見不到她呢?

    真正清楚這個事實的,還是農曆三月初六這天,這是歇馬山莊大部分民工離家的日子,這一天一大早,潘桃就把玉柱鬧醒,潘桃掀著被窩,直直地看著玉柱。潘桃看著玉柱,目光裡貯存的,不是留戀,也不是傷感,而是一種調皮。潘桃顯然覺得分別很好玩,很浪漫,她甚至迅速地穿上衣服,一蹦跳到地下,一邊捉迷藏似的躲著玉柱對她身體的糾纏,一邊一隻挑逗老貓的耗子似的嘰嘰笑著。潘桃真的是過於浪漫了,不知道生活有多麼殘酷,不知道殘酷才是一隻隱藏在門縫裡的老貓,一旦被它逮住,你是想逃都逃不掉。

    直到看著玉柱和一幫民工乘的馬車消失在山岡,潘桃還是帶著笑容的。可是,當她返回身來,揭開堂屋的門,回到空蕩蕩的新房,聞到瀰漫其中的玉柱的氣息,她一下子就傻了,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她好長時間神情恍惚,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來到這裡幹什麼,搞不清楚自己跟這裡有什麼關係,剩下的日子還該幹什麼。潘桃在方寸小屋轉著,一會兒揭開櫃蓋,向裡邊探頭,一會兒又放下櫃蓋,沖牆壁愣神,潘桃一時間十分迷茫,被誰毀滅了前程的感覺。後來,她偎到炕上,撩起被子捂上腦袋躺了下來。這時,她眼前的黑暗裡,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離別的玉柱,而是成子媳婦——她在幹什麼?她也和自己一樣嗎?

    成子媳婦第一次知道潘桃,還是聽姑婆婆說起的。成子母親走了,住在後街崗樑上的成子的姑姑,就隔三岔五過來指導工作。成子奶奶死得早,成子姑姑一小拉扯成子父親和叔叔們長大,一小就養成了當家做主說了算的習慣,並且敢想敢幹,哪裡有困難,哪裡就有她的身影。出嫁那天,正坐喜床,忽聽婆家的老母豬生患難產,竟忽地就跳下炕,穿過坐席的人群跳進豬圈。

    後來媒人引客人到新房見新媳婦,就有人在屋外喊,在豬圈裡哪。這段故事在歇馬山莊新老版本翻過多次,每一次都有所改動,說於淑梅結婚那天是跟老母豬在一起過的夜。翻新的版本自然有誇張的成分,但成子的姑姑愛管閒事愛操心確名副其實。還是在蜜月裡,姑婆婆的身影就雲影一樣在成了家飄進飄出了。她開始回娘家,並不說什麼,手卷在腰間的圍裙裡,這裡站站那裡看看。成子媳婦讓她坐,她說坐什麼坐,家裡一攤子活呢。可是一攤子活,卻又不急著走。姑婆婆想擁有婆婆的權威,肯定不像給老母豬生崽那樣簡單,老母豬生崽有成套的規律,人不行,人干差萬別,只有瞭解了千差萬別的人,你才能打開缺口。過了年,也過了蜜月,瞅兩個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姑婆婆來了。姑婆婆再來,卷在圍裙裡的手抽了出來,袖在了胯間。姑婆婆進門,根本不看成子媳婦,而是直奔西屋,直奔炕頭,姑婆婆掀開炕上鋪的潔白的床單,不脫鞋就上了炕。在炕上坐直坐正後,將兩隻腳一上一下盤在膝蓋處,就沖跟進來的成子媳婦說:成子媳婦你坐,俺有話跟你講。成子媳婦反倒像個客人似的委到炕沿,趕忙溢出笑。大姑,你講。

    姑婆婆說:俺看了,現在的年輕人不行,太飄!姑婆婆先在主觀上否定,成子媳婦連說是是。姑婆婆說,就說那潘桃,結了婚,倒像個姑奶奶,泥裡水裡下不去,還一天一套衣裳地換,跟個仙兒似的,那能過日子嗎?姑婆婆從別人身上開刀,成子媳婦又不知道潘桃是誰,便只好不語。姑婆婆又說,當然啦,你和潘桃不一樣,俺看了,你過門就換過一套衣裳,還死心塌地地幹活,不過,光知幹活不行,得會過日子!什麼叫會過日子,得知道節省!節省,也不是就不過了,年還得像年節還得像節,俺是說得有松有緊,不能一馬平川地推。

    姑婆婆並沒有直接指出成子媳婦的問題,但那一層層的推理,那戛然而止的語氣,比直接指出還要一針見血,這意味著成子媳婦身上的問題大到不需要點破就可明白的程度。成子媳婦眼瞼一程程低下去,看見了落到炕席上的沉默。這沉默突然出現在她和姑婆婆中間,怎麼說也是不應該的。眼瞼又一程一程抬起來,從中射出的光線直接對準了姑婆婆的眼睛。成子媳婦開始檢討自己了,成子媳婦說,姑姑你說得對,年前年後我天天做這做那的,是有些大手大腳了,我只想到爸和成子過了年又要走,給他們改善改善,就沒想到改善也要有時有刻。話裡雖有辯解的意思,但目光是柔和的,聲調也是柔軟的,問題又找得準確,姑婆婆在侄媳婦面前的權威便從此奠定了基礎。

    節儉,可以說是鄉村日子永恆的話題,也是鄉村日子的精髓,就像愛情是人生永恆的話題,是人生的精髓一樣。姑婆婆由這樣的話題打開缺口,一些有關日常生活如何節儉的事便怎麼扯也扯不完了。缸裡的年糕即使想吃,也不要往桌子上端了,要留到男人離家的時候。打了春,年糕不好擱,必須在缸蓋上放一層牛皮紙,紙上面撒一層干苞米面子,苞米面吸潮又隔潮。圈裡的殼郎豬不用喂糧食,刷鍋水上漂一層糠就行,豬不像人,豬小的時候喝混水也會瘋長……耐心而細緻的教導如河水一樣無孔不入地滲透著,成子家的日子沒人知道,成子媳婦吸納著,接受著這一滴滴水珠的同時,清晰地照見了自己的過去。她十九歲以前在鄉下時,滿腦子全裝的外面的世界,就從沒留心母親怎麼過的鄉村日子,十九歲之後進了城裡,被影子樣的理想吊著,不知道節氣的變化也不懂得時令的要求,尤其見多了一桌一桌倒掉的飯菜,有時真的就不知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因為一心一意要操持好這個家,過好小日子,成子媳婦對姑婆婆百般服從百般信賴,開始一程一程用心地檢討自己。

    成子媳婦想到自己的大操大辦,成子原本是不太同意的,只說簡單擺幾桌,都是她的堅持。於是成子媳婦說,要是沒結婚時就跟姑姑這麼近,大操大辦肯定就不搞了,當時只圖一時高興,只想到一輩子就這麼一回,就沒想到細水長流。成子媳婦的檢討是由淺入深完全發自內心的,時光的流動在她這裡,也同樣隔膜了最初的感覺,長出了一層青苔,讓她忘記了鑼鼓齊鳴張燈結綵送走一個舊李平,劃出心目中一個嶄新的時代對她有多麼重要。然而正是成子媳婦的檢討,使潘桃的名字又一次出現在姑婆婆的話語中。不能這麼想呵成子媳婦,這一點浪費俺是贊成的,莊稼人平平淡淡一輩子,能趕上幾個好時候?有那麼一半回吹吹打打,風光一下,也展一展過日子的氣象,提一提人的精神。不都講潘桃嗎,她和你一樣,也找了咱屯子裡的手藝人,人也好看,沒過門那會兒,她在咱屯子裡呼聲最高,可就因為你操辦了她沒操辦,你一頓傢伙就把她比下去了,灰溜溜的。聽說你結婚那天從她家門口走過,看你一眼,笑都不自在了。咱倒不是為了跟誰比好看不好看,咱是說結婚操辦總是會辦出些氣象,氣象,這是了不得的。

    姑婆婆的節儉是有張有弛的,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這一點讓成子媳婦相當服氣,也對自己的盲目檢討不好意思。然而從此,讓成子媳婦格外上心的,不是如何有張有弛地過節儉日子,而是一個叫著潘桃的女子。有事沒事,她腦中總閃著潘桃這兩個字,她是誰?她憑什麼吃醋?

    那是歇馬山莊莊稼人奢侈日子就要結束的一天。這一天,成子、成子父親和出民工的男人一樣,就要打點行裝離家遠行了。在成子的傳授下,成子媳婦效仿死去的婆婆,在男人們要走之前的兩天裡,菜包菜團弄到鍋裡大蒸一氣。在此之前,成子媳婦以為婆婆的蒸,只為男人們準備帶走的乾糧,當她真正蒸起來,將屋子弄出密密的霧氣,才徹底明白這蒸中的另一層機密。有了霧氣,才會有分離前的甜蜜,蒸汽灌滿屋子看不見人的時候,平素粗心的成子,大白天裡就在她身後蹭來蹭去。霧氣的溫暖太像一個人的擁抱。往年這個日子,是母親把成子支出去,如今,公公一大早出了院門,吃飯時不找絕不回屋。霧氣裡的機密其實是一種潮濕的機密,是快樂和傷感交融的多滋多味的機密,那個機密一旦隨霧氣散去,日子會像一隻正在野地奔跑的馬駒突然闖進一個懸崖,萬丈無底的深淵盡收眼底。

    送走公公和成子的上午,成子媳婦幾乎沒法待在屋裡,沒有蒸汽的屋子清澈見底,樣樣器具都裸露著,現出清冷和寂寞,鍋、碗、瓢、盆、立櫃、炕沿神態各異的樣子,一呼百應著一種氣息,擠壓著成子媳婦的心口。沒有蒸汽的屋子使成子媳婦無法再待下去,不多一會兒,她就打開屋門,走出來,站在院子裡。眼前一片空落,早春的街頭比屋子好不到哪兒去,無論是地還是溝還是樹,一樣的光禿裸露,沒有聲響,只有身後豬圈的殼郎豬在叫。這時,當聽到身後有豬的叫聲,成子媳婦有意無意地走到豬圈邊,打開了圈門。成子媳婦把白蹄子殼郎豬放出來,是不知該幹什麼才幹的什麼,可是殼郎豬一經跑出,便飛了一般朝院外跑去。成子媳婦毫無準備,驚愣片刻立即跟在後邊追出來。成子媳婦一傾一倒跟在豬後的樣子根本不像新媳婦,而像一個日子過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的老女人。殼郎豬帶成子媳婦跑到菜地又跑到還沒化開的河套,當它在冰碴上撒了個歡又轉頭跑向屯街,成子媳婦發現,屯街上站了很多女人,她還發現,在屯街的西頭,有一團火紅正孤零零佇在灰黃的草垛邊。看到那團火紅,成子媳婦眼睛突然一亮,一下子就認定,是潘桃——

    大街上遙遙的一次對視,成子媳婦是否真正認出了潘桃,這一點潘桃毫不懷疑。雖然成子媳婦從外邊嫁過來,如夜空中劃過一顆行星,閃在明處,不像潘桃,在人群裡,是那繁星中的星星點點,在暗處,但不知為什麼,潘桃就是堅信,那一時刻,成子媳婦認出了自己。人有許多感受是不能言傳的,那一雙迷茫的眼睛從遠處爬過來,準確地泊進她的眼睛時,她身體的某個部位深深地旋動了一下。

    在大街上遠遠地看到成子媳婦,潘桃的失望是情不自禁的。在潘桃的印象中,成子媳婦是苗條的,挺拔的,是舉手投足都有模有樣的,可是河套邊的她竟然那麼矮小、臃腫,尤其她跟著豬在河套邊野跑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個被日子漚過多少年的家庭婦女。與一個勢力上相差懸殊的對手比試,興致自然要大打折扣,一連多天,潘桃都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在歇馬山莊,一個已婚女人的真正生活,其實是從她的男人離家之後那個漫長的春天開始的。在這樣的春天裡,炕頭上的位子空下來,鍋裡的火就燒得少,火少炕涼,被窩裡的冷氣便要持續到第二天。在這樣的春天裡,河水化開,土質鬆散,一年裡的耕種就要開始,一天要有一天的活路。這樣的春天裡,雞鴨畜類,要從蛋殼裡往外孵化,一隻隻尖嘴圓嘴沒幾天就嘰嘰喳喳把原本平整的日子嘬出一些黑洞,露出生活斑駁零亂的質地。因為有個婆婆,種地的事,養雞的事,可以不去操心,不去細心,可是你即使什麼都不管,活路還是要干一點的,即使你什麼都不管,時間一長,結婚的感覺和沒結婚的感覺還是大不一樣的。沒結婚的時候,潘桃一個人睡在母親西屋,被窩常常是涼的,潘桃走在院子裡,雞鴨豬腳前腳後地圍著,一不小心,會踩到一泡雞屎,但是因為潘桃的心思懸在屋子之外院子之外,甚至十萬八千里之外,從來不覺得這一切與自己有什麼關係。那時候,潘桃總覺得她的生活在別處,在什麼地方,她也不清楚。

    但這不清楚不意味著虛飄、模糊,這不清楚恰恰因為它太實在、太真實了。它有時在大學校園的教室裡,琅琅的讀書聲震動著牆壁;它有時在模特表演的舞台上,胯和臀的每一次扭動都掀起一陣狂潮;它有時在千家萬戶的電視裡,她並不像有些主持人那樣,一說話就把手托在胸間翻來倒去,好像那手是能夠發音的,她手不動,但她的聲音極其的悅耳動聽。這些實在且真實的場景組成的是另一個空間,,它鬼魂附體一樣附在了潘桃現實的身體裡,使現實的潘桃只是一個在農家院子走動的軀殼。沒結婚時,身邊什麼都有,卻像是沒有,有的全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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