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隨一個採訪團去加拿大,走了好幾個城市,就是沒去蒙特利爾,夜裡跟他通話,說我在多倫多,明天一早離開,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大姐,你,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呵,你還是咱家來加拿大的第一個人呢,早告訴我就飛過去看你了,我太想家裡人了呵。」那次電話,堂弟和我嘮了整整四個小時,說他為什麼出國,出國後經歷了哪些磨難。沾市長舅哥的光,出國前他的生活太安逸了,除了偶爾出趟國,大多時間都是在機關裡喝茶水看報紙,節假日,家裡圍著一圈姐妹打麻將,外面圍著一圈狐朋狗友喝大酒,一天天重複,他早早就看到了人生盡頭。他不想糾纏在世俗的關係裡,不想早早就看到人生盡頭,就在舅哥幫助下踏出國門。可是在大西洋最東邊的城市紐芬蘭掙扎五年,奮鬥成如今多倫多市政廳的一名職員,成為移民中少有的幸運者,老婆孩子都接過去,他的人生居然又看到了盡頭。倒是他一輩子也不會糾纏在世俗的關係裡了,可恰恰如此,讓他恐懼又憂傷。他說一到週末沒事,就開車拉著全家去城郊,坐在野外望著遙遠的西方。
那時,他無比的惶惑,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他挖空心思建立跟這裡的關係,到頭來卻發現和自己有深切關係的只有大洋彼岸的親人、家,無法讓他們分享自己的一切,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裡?
意義似乎只在攝像機拍下的內容裡,坐下沒一會兒,他就把壓好的碟放進CD,播給大家看。孩子上學的學校,家裡新買的房子,他上班的市政廳,鄉村一樣被樹林包圍的城市,童話傳說一樣的尖頂教堂。這一切一點都不新鮮,在電影電視裡都能看到,唯一新鮮的就是偶爾的,堂弟的媳婦在鏡頭裡出現,還有他的孩子,他們在沖家人說,「過年好!」這兩個人,對於我們,都是陌生的,堂弟結婚後從沒往家領過,要不是他說他們是他的妻兒,你根本不覺得他們與你有什麼關係,尤其他的媳婦。就連堂弟也說:「她和咱農村人不一樣,沒有家族意識,她從來不知道家族意味著什麼。」那意思好像在說,她沖大家問好,都是他逼的。
對國外的一切,最有感覺的,就是大哥了,他天天看世界新聞,蒙特利爾這個城市並不陌生,由於堂弟在那裡,有時還特意關注來自那裡的消息,於是不時發言,一會兒沖遠見說,「你小叔就比你大一歲,你到現在還沒有獨創門面。」一會兒衝他正搗亂的孫子說,「快看看,那裡有世界一流的大學,你將來要是能上那唸書,爺爺可就燒高香了。」說起來,大哥和堂弟還真太像了,都不安於現狀,都一門心思征服世界,只不過堂弟攤了一個好舅哥,有一個奮鬥的階梯,大哥沒有好舅哥卻是別人的好舅哥,是別人的階梯,於是命運就有了巨大的反差,堂弟從此遠離家族、國家,孤軍奮戰在地球的那一邊,大哥一直在家族人群的包圍當中,領袖一樣獨霸一方。
沒一會兒,大哥就把二哥三哥都找來了。要不是我們被半道叫走,和三哥早在大哥家裡吃上飯了,宿命的東西無時不在,大到一個人的一生,小到一頓飯。然而,在大嫂家宿命般地逃不過一頓飯的忙碌時,我和大慶竟然宿命般地被蔽在飯桌外面。我們的宿命,都因為二哥來了。聽說堂弟回來,二哥毫不遲疑就來了,見二哥來,大哥像丟失已久的寶物失而復得,立即把注意力調到二哥那裡,在把餐桌上重要位置讓給二哥的同時,只例行公事似的衝我和大慶說:「再上來吃點?」大哥以為我們吃了,我們也只有說自己吃了。我們說自己吃了,當然也因為飯桌太擠,因為大慶要現場拍攝。和大慶失望地被排除在飯桌外邊時,我只有上大嫂的糖盒裡抓一把糖塞到大慶衣兜。
二哥精神頭和一早大不一樣,一張苦抽著的臉有了笑紋不說,曾經的情緒也不見了,和堂弟說話氣量非常足,「遠程早就跟俺說你正月回來,但沒想會這麼早。」說罷,把堂弟推遠,梗著脖子盯住他,「哈,外國佬,和守在家門口的人就是不一樣。」堂弟立即想起什麼似的,「對呵,遠程在網上跟我聯繫,說去了西部,說大男人志在四方,要向我學習。到底怎麼回事?」「就是想到外面鍛煉鍛煉唄,鍛煉好了,不就像你一樣,給咱申家爭氣了嗎!咱申家下一輩兒,還沒有一個離開家門的呢。」這時,二哥趕緊打開手機,撥號後交給堂弟說:「通了,是遠程,你跟他說。」堂弟懵懵懂懂接過電話,「喂,遠程,呵我是你小叔,你好好幹,聽你爸說你挺好的,好好幹。」在堂弟面前不避諱談遠程,我立即捕捉到二哥的用意,也捕捉到他為什麼精神抖擻,他不想做大哥的影子,原來有一個遠程在暗中支持,而那個遠程,一個人在外孤獨無援時,把他加拿大的堂叔當成了榜樣,把一個遙遠的本來扯不上的關係扯上了。可大哥對此還是懷疑:「能行嗎?可不是那麼容易,比不得安征,人家有個好舅哥。」大哥對侄子的走一直不明真相,懷疑是真實的,不含任何他意,可二哥卻激動起來,指著堂弟,「讓安征說說,他去了國外舅哥還能幫上嗎,都得靠自個兒!」堂弟點頭,於是就講起了他的奮鬥歷程。二哥於是一臉的喜悅,彷彿在講他的遠程,彷彿堂弟的現在就是遠程的將來,因為當堂弟讓大慶把自帶的家用攝像機打開,要錄一錄在場的親人們給遠在加拿大的妻兒看,二哥衝著鏡頭說:「等著吧弟妹,你侄子早晚會去看你。」堂弟的到來,對二哥無疑是一場及時雨,它在澆淋了大哥的同時,使二哥一點點滋潤起來。吃午飯的時候,簡直就成了二哥和堂弟專場訪談,大哥怎麼想我不知道,我可是很不舒服了。
在我心裡,最疼的是二哥而不是大哥和三哥,他生性懦弱,依賴性強,母親說他先天身體不好,一小從不出門,一直拽著母親衣襟。結婚後在大家庭裡,他像一匹聽話的馬,以勤快能幹俯貼在大家身邊,大哥三哥下班閒逛去了,他下班放下自行車.就背起網包去了野地摟燒,依賴著勤快而獲得的誇獎,他愉快地生活了好些年。1985年分家,他的勤快無人分享,丟了魂一樣,一再當著母親說:「媽,怎麼就覺得不能過了!」母親心酸,我也心酸,因此常常生出同情,偷偷買些洗衣粉之類日用品以表撫慰。
可是你很難想到,一個人在你的心靈格局上一旦定位,稍有越位,就覺得不對了,比如現在。他旁若無人地侃侃而談,完全無視大哥的存在,你恨不能上前堵住他的嘴。
後來,他的嘴終於被堵住了,只不過堵他嘴的不是我,而是堂弟。堂弟堵住他的嘴,不是用手,而是用一把思鄉的眼淚。堂弟吃了飯,喝了酒,去歇馬山莊走了一趟後,要去祖墳,於是一干人陪他去了西大荒墳地。來到墳地,他跪到四叔墳前,鳴嚕嗚嚕就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想家呵,爸,太想了,我常常開車上郊外往西望,想瀋陽的媽媽,想咱小鎮,想咱歇馬山莊,想咱家裡親人。」二哥於是再也忍不住,山洪暴發一樣號啕大哭,任大嫂怎麼勸都勸不住。
二哥撐著,不過是不想面對身後的虛空,對於他這樣一個實際又懦弱的人,兒子的遠離其實是最大的打擊,尤其遠離是為了逃婚。然而,那虛空轉瞬之間洩露出來,最受感染的居然是大嫂,她拍著二哥肩膀,一遍遍喊著:「二兄弟想開點,咱出去也是為了給申家爭氣,想開點。」聽上去是重複二哥的話,卻一點也沒有諷刺的意思。
堂弟和二哥都哭夠了,一直很冷靜的大哥開始說話了,大哥說話,不是站在父親墳前,而是站在奶奶墳前,他人站在奶奶墳前,語氣卻是對著大家,「奶奶,咱家人從國內到國外,從鄉村到城市,全都有了,咱在鄉下,也不落後,咱家現在也有超市,給遠見媳婦開了超市,就是想為祖上爭光,世界各地都有超市,沃爾瑪已經有四十多年歷史,咱不叫沃爾瑪,叫金瑪,也是連鎖,咱從現在開始也不算晚,咱人在家門口,可咱一點不落後。」關於超市,我從不知道大哥開辦它基於這樣的想法。大嫂趕緊接上:「老奶奶把遠見從井裡拽上來,不能丟了老奶奶的臉,他是申家長孫。」墳地一片肅靜,一絲風旋動了墳頭的草葉,彷彿在做著某種呼應。
然而這時,堂弟從四叔墳前緩緩站起,移到五叔墳前,慢慢跪下,拖著哭韻說:「五叔,侄子不孝,等不到十五來給您上墳了,侄子什麼事都沒有,可就是想走,侄子受不了這一天天混吃混喝,在瀋陽一場接著一場,太累了,您一定會理解的五叔。」看著堂弟弓下去的後背,我不由得淚眼蒙嚨。在外的人,當被裹挾在巨大的思念裡的時候,以為長時間在家居住會緩解思念,會儲存起一些東西在心靈的倉庫,可供未來離家的日子一點點享用,以為在家的日子越多,儲存的東西就越多,而回家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當攪擾在繁瑣的家務事裡,當無所事事又忙忙碌碌地打發每一天,不到三五天,就急得不行,就懷念起離家在外的日子,就懷念起曾經有過的對家的思念。事實證明,你與家的關係,只在想念裡,而不在現實裡。五叔當年,每次寫信都發誓住滿半個月休假,可每次,住不上一周,就趕緊離開。
我居住的城市離家較近,一兩個月回家一次,可每次總打算住滿週末兩天,結果總是睡一宿覺第二天就返回。
知道堂弟不是因為公務,而是自己要走,大家交換著驚奇的眼神,彷彿剛才說過的想家都是假的,受了蒙騙,大嫂在我身邊小聲說:「看來外國還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