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8章 致無盡關係 (8)
    大哥、二哥、三哥、我,我們都生在這個院子裡,可是大哥的命運和我們卻完全不同。大哥出生時,家裡來了個算命先生,說大哥命硬,主著父親早亡,十八歲之前,不能讓他喊父親爹,只能叫大叔。大哥懂事後,曾多次哭著問媽媽,別人都有爹為什麼我沒有爹,母親做不出可信的回答,他就瘋了一樣跑到野地裡撒野。母親每講一次這個故事,我都止不住淚流滿面,我那時哭,僅僅以一個孩子心情揣度爹就在身邊而不能喊爹的難過,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突然覺得,他一小就擁有家族責任感,十五歲就跟遠房舅舅上小鎮學徒,他不斷地折騰讓申家改變,是不是就因為沒有爹才很早就學會承擔呢,在他的兄妹都有爹他沒有爹的時候,他是不是暗中一直和父親較量著,比試著,一直不放棄在家庭中樹立自己的權威呢?他不斷地在並不廣大的領域裡挑起征服的喧囂,希望盡可能地集結更多的人,是不是他一出生就感覺自己是孤身一人,從而希望獲得集體的力量呢。

    我不知道。

    對於出生地,大哥也許有比我們複雜一百倍的感受,可是他感受再複雜,也比不得母親。母親從史家溝嫁過來才十九歲,她在做著村保長姥爺的大小姐時,姥爺把聚賭時和自己勾達的莊家女人領進家,成了我的小姥姥。姥姥的媳婦大妗子從此有了同盟,和小姥姥勾結,不到兩年,年僅四十的姥姥就被氣死,母親就被逼嫁人。母親嫁父親,是姥爺情急之中托人做的媒,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姥爺跟小姥姥的關係,就沒有母親跟父親的關係,也就沒有我們這一些父母的後人。在這個院子裡,母親經歷了那麼多骨肉的生和死。我那只活到五歲的姐姐,因為吞了一隻鞋卡子,還不等便出來就跌了一跤,把腸子卡斷,在炕上爬了三天三夜嚥氣。她死後媽媽才要的我。沒有姐姐的死,就沒有我的生,生死緣於宿命。母親之所以都四十多歲了還要要我,是有僧人告訴她的姥姥,從她往下三代只有一個女的,母親就是第三代。在這個院子裡不斷經歷死,經歷生,她扎煞著小腳,把所有的苦樂都踩在了一方狹小的地盤,重返這個地盤,母親剛剛進院就不再往前走了,杲杲地立在一個石罅旁,彷彿這裡埋藏著地雷、炸彈。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把目光對準西牆邊一截曾是我們家豬圈的殘壁,面無表情。

    回老家拜年,她一上午都沒說話,她聽不清別人的話,也是早已習慣把主角讓給大嫂,可是在老家的院子裡,呆呆地看著那截殘壁,看著看著,她說話了。母親說話,不是她看到了舊物,翻動了埋在這裡的歷史,想訴一訴在這裡吃下的苦頭,就像李玉勝女人遇到我們,而是說:「俺要是能說了算,說什麼也不搬走呵,要是不搬走,哪能有這一天?」這一天怎麼了?這一天難道不比她的過去更好嗎?她生兒育女,一天天盼著的難道不是兒女有出息的這一天嗎?母親的話,也許不過是對拋撤在院子裡某些時光的懷念,在那時光裡,她像一個做窩的老母雞,雖不能完好地護住她的小雞,可畢竟她年輕,能幹活。老來之後,母親常說,要是還能幹活該多好呵。可這句話多麼深地刺疼了大哥只有我知道,在回來的路上,他一遍遍重複說:「恁二哥家肯定有什麼事了,要不他不能早走。」在大哥那裡,母親指的這一天,就是二哥對他權威進行了挑戰的今天,而他,決不想把這樣的挑戰看成是事實。

    展示申家風光的拜年之旅,居然成了虎頭蛇尾的敗興之旅。

    從歇馬山莊回來的路上,誰都不再說話。然而壞事也是好事的前因,有了二哥的挑戰,大哥大嫂堅決要求我、大慶還有三哥去家裡吃飯。大嫂有病之後,這已經是好多年不曾有過的事了。這年頭,誰也不在乎一頓飯,但大慶在乎,我也在乎。我在乎主要因為大慶在乎。年裡不去打擾大嫂,最初還是大慶提出的倡議,可是這樣的倡議得到實施,受益的是大嫂,受傷的卻是大慶。不去大哥家吃飯,就沒法去二哥三哥家吃飯,都是嫂子,得一視同仁。

    可長期不去舅哥家吃飯,和舅哥感情越來越生了,當然只要和老婆不生,和別人生就生了,問題是,你作為申家女婿,過個年都沒人叫你吃一頓飯,在父母那裡,就顯得太沒面子,大慶動輒就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不能求求大嫂請咱吃頓飯嗎?」大嫂終於請了,大慶高興,我也高興。說心裡話,幾天來我一直處於飢餓狀態,肚子裡嘩啦啦叫的時候,常常要不停地嚥口水。見我們興高采烈答應,大哥更高興,要是依大哥的想法,恨不能天天有人熱鬧。當然,在這些人當中,最高興的要數母親,她願意我們在她身邊環繞,就像小雞在老母雞身邊環繞,關鍵這環繞的人裡有三哥。在大嫂做了好吃的,殺了雞或包了包子,把自己的兒女叫到樓上吃的時候,最難受的就是母親了。這個家是大嫂的,她就無權往家叫三哥。三哥等於每一天都在以實際行動向母親提醒她的蒼老、無權。母親覺得不搬出來好,或許就因為這個。可是,這一頓讓所有人都高興的午餐,卻讓大慶攪了,他在往家裡打電話通報不回去時,那邊公公命令,必須回去,他的兩個女兒回來了。

    婆婆家早已是一派熱鬧景象了,大姑姐和大姑姐夫,小姑子和小姑妹夫,還有他們的孩子全都回來了。這是另一棵樹上的枝權,以往,為了能和我們見一面,他們都是初三回來,公公家不講究送年不送年。這次之所以提前,是公公一早給他們打了電話,說大慶帶了攝像機,早一點回來熱鬧熱鬧。

    小姑子一見我就把我摟了去,甜兮兮地說:「嫂子俺太想你了。」她一向嘴甜,會說話,可因為她心眼好思想簡單,你覺得她怎麼說都不麻人。大姑姐姐生性憂鬱,話少,但她有一個特別好的習慣,向你表達感情時,她願意摸你耳朵,每次,耳垂捏在她手裡,你都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想把她的手拿下來貼在自己臉上。

    我明知道,我是外姓人,是她們娘家的媳婦,雖然我沒有日夜守在公婆身邊侍候他們,但從某種意義上,在程家,我就是申家大嫂的角色,是未來的芯子,因為不管怎麼說,未來老人生計的責任,全都在我們身上。她們親近我,就像我親近大嫂,有感情在,但更多的是技術行為。可是,她們這麼熱火熱燎地抱你摸你,渾身癢酥酥的同時,不知怎麼就有一種飄浮感,心再也不像在娘家那麼沉了。你心不沉了,突然就覺得有什麼東西乘虛而入了——你不能辜負她們。

    這也是老天的安排,讓你有了做小姑子的沉重後,再給你一點做嫂子的輕鬆,你就在這少許的、一次又一次的輕鬆中,被和平演變了,一點點就有了對於另一個家庭的責任感了。小姑子也是一樣,她是程家的閨女,卻是她婆家唯一的媳婦,沒有小姑子小叔子,婆婆跟她在一起,回家打溜須的是姨婆婆家的女兒,她說她會燙髮,一臘月給她換了三次髮型。在婚姻這個迷宮一樣的迴廊盡頭,你永遠不知道有多少微妙的關係在悄悄締結。然而就在這輕鬆剛剛到來不久,大哥那面打來電話,說移民加拿大的堂弟回來了,要我和大慶馬上回去。

    熱鬧,就像快樂一樣,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能預期。公公蓄謀製造熱鬧,都因為大慶昨晚為了感動我拿出攝像機,讓他體會了多年來不曾預期的熱鬧。可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和大慶,會因為有不能預期的客人從天而降,讓他預期的熱鬧迅速消散。

    大慶不想去,和姐妹一年才見一次,關鍵是我們結婚時四叔平反,全家早從歇馬山莊遷回瀋陽,他和堂弟不認識,也不覺得有什麼關係,可是他不知道,一早上把攝像機拿回娘家,就已經有了關係,大哥在電話裡說,「叫大慶回來拍拍,安征五年沒回來了。」有五年和一年比.當然五年重要,從家裡出來,大慶拍拍攝像機,有些沮喪地說:「都是自找的麻煩,餓死我了。」進門才知道,堂弟在我們還沒從歇馬山莊回來時就已經來了,他朋友開的車。見大哥不在家,他先去前爐舅舅那邊走了一趟。按原計劃,他是準備和四嬸一起回來,正月十五去老家墳地看四叔的。可單位那邊有急事,就提前了。

    和大哥一樣,堂弟高大、魁梧,寬寬的肩膀方方的下頜,一看就是申家的後人。他是申家後人,如今卻有了外國身份,你看他時,不知怎麼就有了怪怪的感覺,讓你想起小時家裡丟了的一隻鴨子,它三個月後從外面回來,分明還是那只鴨子,你卻覺得已經不全是了,好像它身上已經有了說不清的什麼東西。堂弟無論見誰,都要擁抱,兩隻長長的胳膊環抱你是那麼的輕,傳達的親熱卻那麼濃烈:「大姐,太想家了。」我早就知道他對家的想念,在他那裡,家是個複雜的所在,它既是國土,又是瀋陽的母親姐妹,又是出生地的鄉村、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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